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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的文章赏析_陈独秀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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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1879-1942),原名庆同,官名乾生,字仲甫,号实庵,安徽怀宁人,曾就读于求是书院(浙江大学前身)。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和旗帜,中国文化启蒙运动的先驱,五四运动的总司令,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先行者,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及首任,中共一大至五大期间党的最高领袖。 下面是学习啦小编为你整理的关于陈独秀的文章赏析_陈独秀的文章,希望对你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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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独秀的文章之敬告青年

关于陈独秀的文章之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

关于陈独秀的文章之孔子与中国

关于陈独秀的文章之敬告青年

窃以少年老成,中国称人之语也;年长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英美人相勖之辞也。此亦东西民族涉想不同、现象趋异之一端欤?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

准斯以谈,吾国之社会,其隆盛耶?抑将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陈腐朽败之分子,一听其天然之淘汰,雅不愿以如流之岁月,与之说短道长,希冀其脱胎换骨也。予所欲涕泣陈词者,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

自觉者何?自觉其新鲜活泼之价值与责任,而自视不可卑也。奋斗者何?奋其智能,力排陈腐朽败者以去,视之若仇敌,若洪水猛兽,而不可与为邻,而不为其菌毒所传染也。

呜呼!吾国之青年,其果能语于此乎!吾见夫青年其年龄,而老年其身体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龄或身体,而老年其脑神经者十之九焉。华其发,泽其容,直其腰,广其膈,非不俨然青年也;及叩其头脑中所涉想,所怀抱,无一不与彼陈腐朽败者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尝不新鲜活泼,浸假而为陈腐朽败分子所同化者,有之;浸假而畏陈腐朽败分子势力之庞大,瞻顾依回,不敢明目张胆作顽狠之抗斗者,有之。充塞社会之空气,无往而非陈腐朽败焉,求些少之新鲜活泼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绝望,亦杳不可得。

循斯现象,于人身则必死,于社会则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咨嗟之所能济,是在一二敏于自觉、勇于奋斗之青年,发挥人间固有之智能,决择人间种种之思想,——孰为新鲜活泼而适于今世之争存,孰为陈腐朽败而不容留置于脑里,——利刃断铁,快刀理麻,决不作牵就依违之想,自度度人,社会庶几其有清宁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决择,谨陈六义,幸平心察之。

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权,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奴隶云者,古之昏弱对于强暴之横夺,而失其自由权利者之称也。自人权平等之说兴,奴隶之名,非血气所忍受。世称近世欧洲历史为“解放历史”——破坏君权,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认教权,求宗教之解放也;均产说兴,求经济之解放也;女子参政运动,求男权之解放也。

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节义,奴隶之道德也[德国大哲尼采别道德为二类: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Morality of Slave)];轻刑薄赋,奴隶之幸福也;称颂功德,奴隶之文章也;拜爵赐第,奴隶之光荣也;丰碑高墓,奴隶之纪念物也;以其是非荣辱,听命他人,不以自身为本位,则个人独立平等之人格,消灭无存,其一切善恶行为,势不能诉之自身意志而课以功过;谓之奴隶,谁曰不宜?立德立功,首当辨此。

二、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之恒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罗万象,无日不在演进之途,万无保守现状之理;特以俗见拘牵,谓有二境,此法兰西当代大哲柏格森(H. Bergson)之“创造进化论”(L’Evolution Creatrice)所以风靡一世也。以人事之进化言之,笃古不变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进之民,方兴未已;存亡之数,可以逆睹。矧在吾国,大梦未觉,故步自封,精之政教文章,粗之布帛水火,无一不相形丑拙,而可与当世争衡?

举凡残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征之故训,而不可谓诬,谬种流传,岂自今始!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持较皙种之所为,以并世之人,而思想差迟,几及千载;尊重廿四朝之历史性,而不作改进之图,则驱吾民于二十世纪之世界以外,纳之奴隶牛马黑暗沟中而已,复何说哉!于此而言保守,诚不知为何项制度文物,可以适用生存于今世。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削灭也。

呜呼!巴比伦人往矣,其文明尚有何等之效用耶?“皮之不存,毛将焉传?”世界进化,骎骎未有已焉。其不能善变而与之俱进者,将见其不适环境之争存,而退归天然淘汰已耳,保守云乎哉!

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

当此恶流奔进之时,得一二自好之士,洁身引退,岂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请于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夫生存竞争,势所不免,一息尚存,即无守退安隐之余地。排万难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职。以善意解之,退隐为高人出世之行;以恶意解之,退隐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欧俗以横厉无前为上德,亚洲以闲逸恬淡为美风,东西民族强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隐主义之根本缺点也。

若夫吾国之俗,习为委靡:苟取利禄者,不在论列之数;自好之士,希声隐沦,食粟衣帛,无益于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实与游惰无择也。人心秽浊,不以此辈而有所补救,而国民抗往之风,植产之习,于焉以斩。人之生也,应战胜恶社会,而不可为恶社会所征服;应超出恶社会,进冒险苦斗之兵,而不可逃循恶社会,作退避安闲之想。呜呼!欧罗巴铁骑,入汝室矣,将高卧白云何处也?吾愿青年之为孔、墨,而不愿其为巢、由;吾愿青年之为托尔斯泰与达噶尔(R. Tagore,印度隐遁诗人),不若其为哥伦布与安重根!

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并吾国而存立于大地者,大小凡四十余国,强半与吾有通商往来之谊。加之海陆交通,朝夕千里,古之所谓绝国,今视之若在户庭。举凡一国之经济政治状态有所变更,其影响率被于世界,不啻牵一发而动全身也。立国于今之世,其兴废存亡,视其国之内政者半,影响于国外者恒亦半焉。以吾国近事证之:日本勃兴,以促吾革命维新之局;欧洲战起,日本乃有对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国于世界潮流之中,笃旧者固速其危亡,善变者反因以竞进。

吾国自通海以来,自悲观者言之,失地偿金,国力索矣;自乐观者言之,倘无甲午庚子两次之福音,至今犹在八股垂发时代。居今日而言锁国闭关之策,匪独力所不能,亦且势所不利。万邦并立,动辄相关,无论其国若何富强,亦不能漠视外情,自为风气。各国之制度文物,形式虽不必尽同,但不思驱其国于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则之精神,渐趋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违。于此而执特别历史国情之说,以冀抗此潮流,是犹有锁国之精神,而无世界之知识。国民而无世界知识,其国将何以图存于世界之中?语云:“闭户造车,出门未必合辙。”今之造车者,不但闭户,且欲以《周礼·考工》之制,行之欧美康庄,其患将不止不合辙已也!

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

自约翰弥尔(J.S.Mill)“实利主义”唱道于英,孔特(Comte)之“实验哲学”唱道于法,欧洲社会之制度,人心之思想,为之一变。最近德意志科学大兴,物质文明,造乎其极,制度人心,为之再变。举凡政治之所营,教育之所期,文学技术之所风尚,万马奔驰,无不齐集于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虚文空想之无裨于现实生活者,吐弃殆尽。当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R. Eucken),若法兰西之柏格森,虽不以现时物质文明为美备,咸揭橥生活(英文曰Life,德文曰Leben,法文曰La vie)问题,为立言之的。生活神圣,正以此次战争,血染其鲜明之旗帜。欧人空想虚文之梦,势将觉悟无遗。

夫利用厚生,崇实际而薄虚玄,本吾国初民之俗;而今日之社会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汉两代而来,——周礼崇尚虚文,汉则罢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无一不与社会现实生活背道而驰。倘不改弦而更张之,则国力莫由昭苏,社会永无宁日。祀天神而拯水旱,诵“孝经”以退黄巾,人非童昏,知其妄也。物之不切于实用者,虽金玉圭璋,不如布粟粪土。若事之无利于个人或社会现实生活者,皆虚文也,诳人之事也。诳人之事,虽祖宗之所遗留,圣贤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会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

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科学者何?吾人对于事物之概念,综合客观之现象,诉之主观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谓也。想象者何?既超脱客观之现象,复抛弃主观之理性,凭空构造,有假定而无实证,不可以人间已有之智灵,明其理由,道其法则者也。在昔蒙昧之世,当今浅化之民,有想象而无科学。宗教美文,皆想象时代之产物。近代欧洲之所以优越他族者,科学之兴,其功不在人权说下,若舟车之有两轮焉。今且日新月异,举凡一事之兴,一物之细,罔不诉之科学法则,以定其得失从违;其效将使人间之思想云为,一遵理性,而迷信斩焉,而无知妄作之风息焉。

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士不知科学,故袭阴阳家符瑞五行之说,惑世诬民,地气风水之谈,乞灵枯骨。农不知科学,故无择种去虫之术。工不知科学,故货弃于地,战斗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给于异国。商不知科学,故惟识罔取近利,未来之胜算,无容心焉。医不知科学,既不解人身之构造,复不事药性之分析,菌毒传染,更无闻焉;惟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袭古方以投药饵,其术殆与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气”之一说,其说且通于力士羽流之术,试遍索宇宙间,诚不知此“气”之果为何物也!

凡此无常识之思惟,无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为科学。夫以科学说明真理,事事求诸证实,较之想象武断之所为,其步度诚缓,然其步步皆踏实地,不若幻想突飞者之终无寸进也。宇宙间之事理无穷,科学领土内之膏腴待辟者,正自广阔。青年勉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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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独秀的文章之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

甲午之役,兵破国削,朝野惟外国之坚甲利兵是羡,独康门诸贤,洞察积弱之原,为贵古贱今之政制学风所致,以时务知新主义,号召国中。尊古守旧者,觉不与其旧式思想,旧式生活状态相容,遂群起哗然非之,署为离经叛道,名教罪人。湖南叶德辉所著《翼教丛篇》,当时反康派言论之代表也。吾辈后生小子,愤不能平,恒于广座为康先生辩护,乡里瞀儒,以此指吾辈为康党,为孔教罪人,侧目而远之。

戊戌庚子之际,社会之视康党为异端,为匪徒也(其时张勋等心目中之康有为,必较今日之唐绍仪尤为仇恶也),与辛亥前之视革命党相等。张之洞之《劝学篇》,即为康党而发也。张氏亦只知歆羡坚甲利兵之一人,而于西洋文明大原之自由平等民权诸说,反复申驳,谓持此说者为“自堕污泥”(《劝学篇》中语),意在指斥康、梁,而以息邪说正人心之韩愈、孟轲自命也。未开化时代之人物之思想,今日思之,抑何可笑,一至于斯!

不图当日所谓离经叛道之名教罪人康有为,今亦变而与夫未开化时代之人物之思想同一臭味。其或自以为韩愈、孟轲,他人读其文章,竟可杂诸 《翼教丛篇》《劝学篇》中,而莫辨真伪。康先生欲为韩愈、孟轲乎?然此荣誉当让诸当代卫道功臣叶德辉先生。叶先生见道甚早,今犹日夜太息痛恨邪说之兴,兴于康有为,而莫可息,人心之坏,坏于康有为,而莫可正,居恒欲手刃其人,以为叛道离经者戒。康先生闻之,能勿汗流浃背沾衣耶?

或谓“叶、康皆圣人之徒,能予人以自新,康既悔过自首,叶必嘉其今是而赦其昨非”。此说然否,吾无所容心焉。盖康先生今日应否悔过尊从孔教问题,乃其个人信仰之自由,吾人可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吾人所欲议论者,乃律以现代生活状态,孔子之道,是否尚有尊从之价值是也。

自古圣哲之立说,宗教属出世法,其根本教义,不易随世间差别相而变迁,故其支配人心也较久。其他世法诸宗,则不得不以社会组织生活状态之变迁为兴废。一种学说,可产生一种社会;一种社会,亦产生一种学说。影响复杂,随时变迁。其变迁愈复杂而期间愈速者,其进化之程度乃愈高。其欲独尊一说,以为空间上人人必由之道,时间上万代不易之宗,此于理论上决为必不可能之妄想,而事实上惟于较长期间不进化之社会见之耳。若夫文明进化之社会,其学说之兴废,恒时时视其社会之生活状态为变迁。故欧美今日之人心,不但不为其古代圣人亚里斯多德所拘囚,且并不为其近代圣人康德所支配。以其生活状态有异于前也。

即以不进化之社会言之,其间亦不无微变。例如吾辈不满于康先生,而康先生曾亦不满于张之洞与李鸿章,而张之洞、李鸿章亦曾不满于清廷反对铁路与海军之诸顽固也。宇宙间精神物质,无时不在变迁即进化之途。道德彝伦,又焉能外?“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史例具在,不可谓诬。此亦可以阿斯特瓦尔特之说证之:一种学说,一种生活状态,用之既久,其精力低行至于水平,非举其机械改善而更新之,未有不失其效力也。此“道与世更”之原理,非稽之古今中外而莫能破者乎?

试更以演绎之法,推论孔子之道,实证其适用于现代与否,其断论可得而知之矣。康先生前致总统书,以孔教与婆、佛、耶、回并论,其主张以“孔子为大教,编入宪法”,是明明以孔教为宗教之教,而欲尊为国教矣。今观其与教育范总长书(见《国是报》),乃曰:“孔子之经,与佛、耶之经有异:佛经皆出世清净之谈,耶经只尊天养魂之说,其于人道举动云为,人伦日用,家国天下,多不涉及:故学校之不读经无损也。若孔子之经,则于人身之举动云为,人伦日用,家国天下,无不纤悉周匝,故读其经者,则于人伦日用,举动云为,家国天下,皆有德有礼,可持可循:故孔子之教,乃为人之道。故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若不读经,则于人之一身,举动云为,人伦日用,家国天下,皆不知所持循。”是又明明不以孔教为出世养魂之宗教而谓为人伦日用之世法矣。

余以康先生此说诚得儒教之真,不似前之宗教说厚诬孔子也。惟是依道与世更之原理,世法道德必随社会之变迁为兴废,反不若出世远人之宗教,不随人事变迁之较垂久远。(康先生与范书,极称西洋尊教诵经之盛,不知正以其为出世远人之宗教则尔也,今亦已稍稍杀矣。)康先生意在尊孔以为日用人伦之道,必较宗教之迂远,足以动国人之信心,而不知效果将适得其反。盖孔教不适现代日用生活之缺点,因此完全暴露,较以孔教为宗教者尤为失败也。

现代生活,以经济为之命脉,而个人独立主义,乃为经济学生产之大则,其影响遂及于伦理学。故现代伦理学上之个人人格独立,与经济学上之个人财产独立,互相证明,其说遂至不可摇动;而社会风纪,物质文明,因此大进。中土儒者,以纲常立教。为人子为人妻者,既失个人独立之人格,复无个人独立之财产。父兄畜其子弟(父兄养成年之子弟,伤为父兄者之财产也小,伤为子弟者之独立人格及经济能力也大。儒教慈孝悌并称,当然终身相养而不以为怪),子弟养其父兄(人类相爱互助之谊,何独忍情于父兄?况养亲报恩,乃情理之常。惟以伦理见解,不论父兄之善恶,子弟之贫富,一概强以孝养之义务不可也)。《坊记》曰:“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此甚非个人独立之道也。康先生与范书,引“鳏寡孤独有所养”,“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等语,谓为个人独立之义,孔子早已有之。此言真如梦呓!夫不欲人我相加,虽为群已间平等自由之精义,然有孝悌之说以相消,则自由平等只用之社会,而不能行之于家庭。人格之个人独立既不完全,财产之个人独立更不相涉。鳏寡孤独有所养之说,适与个人独立之义相违。西洋个人独立主义,乃兼伦理经济二者而言,尤以经济上个人独立主义为之根本也。

现代立宪国家,无论君主共和,皆有政党。其投身政党生活者,莫不发挥个人独立信仰之精神,各行其是:子不必同于父,妻不必同于夫。律以儒家教孝教从之义,——父死三年,尚不改其道,妇人从父与夫,并从其子。——岂能自择其党,以为左右袒耶?

妇人参政运动,亦现代文明妇人生活之一端。律以孔教,“妇人者,伏于人者也”;“内言不出于阃”;“女不言外”之义,妇人参政,岂非奇谈?西人孀居生活,或以笃念旧好,或尚独身清洁之生涯,无所谓守节也。妇人再醮,决不为社会所轻。(美国今大总统威尔逊之夫人,即再醮者。夫妇学行,皆为国人所称。)中国礼教,有“夫死不嫁”(见《郊特牲》)之义。男子之事二主,女子之事二夫,遂共目为失节,为奇辱。礼又于寡妇夜哭有戒。(见《坊记》)友寡妇之子有戒。(见《坊记》及《曲礼》)国人遂以家庭名誉之故,强制其子媳孀居。不自由之名节,至凄惨之生涯,年年岁岁,使许多年富有为之妇女,身体精神俱呈异态者,乃孔子礼教之赐也!

今日文明社会,男女交际,率以为常。论者犹以为女性温和,有以制男性粗暴,而为公私宴聚所必需。即素不相知之男女,一经主人介绍,接席并舞,不以为非。孔子之道则曰:“男女不杂座”,曰“嫂叔不通问”;曰“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均见《曲礼》)曰“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曰“七年(即七岁)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均见《内则》)曰“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相见”;曰“礼非祭,男女不交爵”。(均见《坊记》)是等礼法,非独与西洋社会生活状态绝殊,又焉能行于今日之中国?

西洋妇女独立自营之生活,自律师医生以至店员女工,无不有之。而孔子之道则曰,“男女授受不亲”(见《坊记》);“男不言内,女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见《内则》);“妇人,从人者也”。是盖以夫为妇纲,为妇者当然被养于夫,不必有独立生活也。

妇与夫之父母,素不相识,只有情而无义。西洋亲之与子,多不同居:其媳更无孝养翁姑之义务。而孔子之道则曰: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见《士昏礼》);“妇顺者,顺于舅姑”(见《昏义》);“妇事舅姑,如事父母”;“父母舅姑之命,勿逆勿怠”,“于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古人夫妻情好甚笃,若不悦于其亲而出之,致遗终身之憾者甚多。例如陆游即是也)。“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均见《内则》)此恶姑虐媳之悲剧所以不绝于中国之社会也!

西俗于成年之子,不甚责善,一任诸国法与社会之制裁。而孔子之道则曰: “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此中国所以有“父要子死,不得不死,君要臣亡,不得不亡”之谚也。

西洋丧葬之仪甚简,略类中国墨子之道。儒家主张厚葬。丧礼之繁,尤害时废业,不可为训。例如:“寝苫枕块,非丧事不言”之礼,试问今之尊孔诸公居丧时,除以“苫块昏迷”妄语欺人外,曾有一实行者乎?

以上所举孔子之道,吾愿尊孔诸公叩之良心:自身能否遵行;征之事实能否行之社会,即能行之,是否增进社会福利国家实力,而免于野蛮黑暗之讥评耶?吾人为现代尚推求理性之文明人类,非古代盲从传说之野蛮人类,乌可以耳代脑,徒以几时震惊孔夫子之大名,遂真以为万世师表,而莫可议其非也!

孔子生长封建时代,所提倡之道德,封建时代之道德也;所垂示之礼教,即生活状态,封建时代之礼教,封建时代之生活状态也;所主张之政治,封建时代之政治也。封建时代之道德,礼教,生活,政治,所心营目注,其范围不越少数君主贵族之权利与名誉,于多数国民之幸福无与焉。何以明之?儒家之言:社会道德与生活,莫大于礼;古代政治,莫重于刑。而《曲礼》曰:“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非孔子之道及封建时代精神之铁证也耶?

康先生所谓孔子之经,于人身之举动云为,人伦日用,家国天下,无不纤悉周匝,吾知其纤悉周匝者,即在数千年前宗法时代封建时代,亦只行于公卿士大夫之人伦日用,而不行之于庶人,更何能行于数千年后之今日共和时代国家时代乎?立国于今日民政民权发张之世界,而惟注意于少数贵族之举动云为,人伦日用,可乎不可?稍有知识之尊孔诸公,其下一良心之判断!

康先生与范书曰:“中国人,上者或博极群书,下者或手执一业,要其所以心造自得,以为持身涉世修己治人之道,盖无不从少年读《论》《孟》来也。”斯言也,吾大承认之。惟正以社会上下之人,均自少至老,莫不受孔教之陶熔,乃所以有今日之现象。今欲一仍其!日乎?抑或欲改进以求适现代之争存乎?稍有知识之尊孔诸公,其下一良心之判断!

康先生与范书曰:“夫同此中国人,昔年风俗人心,何以不坏?今者,风俗人心,何以大坏?盖由尊孔与不尊孔故也。”是直瞽说而已!吾国民德之不隆,乃以比较欧美而言。若以古代风俗人心,善于今日,则妄言也。风俗人心之坏,莫大于淫杀。此二者古今皆不免,而古甚于今。黄巢、张献忠之惨杀,今未闻也。有稍与近似者,亦惟反对新党赞成帝制孔教之汤芗铭、龙济光、张勋、倪嗣冲而已。古之宫廷秽乱,史不绝书。防范之策,至用腐刑。此等惨无人道之事,今日尚有之乎?古之防范妇人,乃至出必蔽面,人不共食,今之朝夕晤对者,未必即乱。古之显人,往往声妓自随,清季公卿,尚公然蓄嫟男宠,今皆无之。弱女蛮风,今亦渐息。此非人心风俗较厚于古乎?

共和思想流入以来,民德尤为大进。黄花冈七十二士,同日为国就义,扶老助弱,举止从容。至今思之,令人垂泪!中国前史,有此美谈乎?袁氏称帝,冯、段诸公,竟不以私交废公义,唐、蔡、岑、陆,均功成不居。此事在欧美、日本为寻常,而力中国古代军人所罕有。国民党人,苦战余生,以尊重约法之故,首先主张癸丑年与为政敌之黎元洪继任为天下倡。此非共和范为民德之效耶?

浅人所目为今日风俗人心之最坏者,莫过于臣不忠,子不孝,男不尊经,女不守节。然是等谓之不尊孔则可,谓之为风俗人心之大坏,盖未知道德之为物,与真理殊,其必以社会组织生活状态为变迁,非所谓一成而万世不易者也。吾愿世之尊孔者勿盲目耳食,随声附和,试揩尔目,用尔脑,细察孔子之道果为何物,现代生活果作何态,诉诸良心,下一是非善恶进化或退化之明白判断,勿依违,勿调和,——依违调和为真理发见之最大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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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独秀的文章之孔子与中国

尼采说得对:“经评定价值始有价值;不评定价值,则此生存之有壳果,将空无所有。”所有绝对的或相当的崇拜孔子的人们,倘若不愿孔子成为空无所有的东西,便不应该反对我们对孔子重新评定价值。

在现代知识的评定之下,孔子有没有价值?我敢肯定的说有。

孔子的第一价值是非宗教迷信的态度:自上古以至东周,先民宗教神话之传说,见之战国诸子及纬书者,多至不可殚述,孔子一概摈弃之,其设教惟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 (见《论语 ·先进》),又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见 《论语·述而》)其对于天道鬼神的态度,见诸论语者: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述而》)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

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为政》)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佾》)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雍也》)

重人事而远鬼神,此孔墨之不同也,孔子之言鬼神,义在以祭享。为治天下之本,故 《祭义》说,“建国之神位,右社稷而左宗庙。”《祭统》说:“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至于鬼神之果有或无,则视为不可知之事,而非所深究;孔子之言天命,乃悬拟一道德上至高无上之鹄的,以制躬行,至于天地之始万物之母,则非所容心,此孔子之异于道家也。不但孔子如此,在儒道未混合以前,孔子的嫡派大儒如孟子如荀子,亦力唱仁义礼乐而不言天鬼,至战国之末,不知何人,糅合儒道二家之说,作 《中庸》,(《中庸》言华岳,又说:“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又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这明明是和李斯辈同时代人的口气,决非孟子之前东鲁子思所作),始盛称鬼神之德与天道,于是孔子之面目一变;汉初传《周易》者,取阴阳家 《系辞》归之孔子,大谈其阴阳不测之谓神,大谈其幽明之故,死生之说,大谈其精气游魂鬼神之情状,大谈其极数知来,极深研几,探颐索隐,钩深致远,(《中庸》犹说:“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犹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大谈其河出图,洛出书,(《论语》:“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之说,大约亦此时窜入,崔述已辨此非孔子之言。《春秋纬》有“龙负河图,龟具洛书”之说,可证为阴阳家言),于是孔子之面目乃再变;董仲舒号为西汉大儒,实是方士,成、哀以后,谶纬大兴,刘氏父子著书,皆兼采儒与阴阳二家之说,班固、许慎承其谬,于是孔子之面目乃三变;东汉诸帝,笃信谶纬,无耻儒生,靡然从之,白虎观讲议诸人,都是桓谭、王充所讥的俗儒,班固所纂集的《白虎通德论》,广引纬书,侈言三纲、六纪、五行、灾变,可说是集儒道糟粕之大成,然而桓谭还公言反谶,几以非圣无法的罪名见诛于光武,郑兴亦不善谶,乃以逊辞仅免,王充著 《论衡》力辟神怪,贱儒贾逵以附和谶纬取媚民贼,亦尚言“五经家皆无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到郑玄,他早年师事第五元,本是习京氏 《易》、公羊 《春秋》的,故晚年笃信谶纬,博采纬书神怪之言以注 《毛诗》、 《周礼》、 《论语》、《孝经》、《礼记》、《尚书大传》等,至此孔子之面目乃四变;而与阴阳家正式联宗矣。从此贾逵、郑玄之学日显,桓谭、王充之说日微,影响于中国之学术思想不为小也。

孔子的第二价值是建立君、父、夫三权一体的礼教。这一价值,在二千年后的今天固然一文不值,并且在历史上造过无穷的罪恶,然而在孔子立教的当时,也有它相当的价值。中国的社会到了春秋时代,君权、父权、夫权虽早已确定,但并不象孔子特别提倡礼教,以后的后世那样尊严,特别是君权更不象后世那样神圣不可侵犯;而三权一体的礼教,虽有它的连环性,尊君却是主要目的。这是因为自周平王东迁以后,王室渐陵夷,各诸侯国中的商业都日渐发达,景王之前,已行用金属货币(见 《周语》及 《汉书 ·食货志》)。郑桓公东迁新郑,与商人立“无强贾”、“毋匄夺”的盟誓 (见昭十六年 《左传》)。齐擅鱼盐之利,“人物归之,襁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见 《史记 ·货殖传》)“管仲相桓公,通轻重之权,曰: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人君不理,则畜贾游于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矣。故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贾者,利有所并也。”(见 《汉书 ·食货志》)“桓公曰:四郊之民贫,商贾之民富,寡人欲杀商贾之民以益四郊之民,为之奈何?”(见 《管子 ·轻重篇》)“及周室衰,……士庶人莫不离制而弃本,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货有余。”(见 《汉书 ·货殖传》)由此可见当时的商业,已经动摇了闭关自给的封建农业经济之基础,由经济的兼并,开始了政治的兼并,为封建制度掘下了坟墓,为统一政权开辟了道路,同时也产生了孔子的政治思想。春秋之末,商旅之势益盛,即孔门的子贡亦 “废著 (《汉书》作 “发贮”)鬻财于曹鲁之间,……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见 《史记 ·货殖传》)是为战国白圭、计然、猗顿之先驱,这便是司马迁所谓 “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素封”势力愈盛,封建制度愈动摇,遂至诸侯亦日渐陵夷,大夫陪臣挟 “素封”之势力,政权乃以次下移。孔子生当此时,已预见封建颓势将无可挽救,当时的社会又无由封建走向民主之可能(欧洲的中世纪之末,封建陵夷以后,亦非直接走向民主,中间曾经过王政复兴君主专制的时代,Machiavelli的君主大权主义,正是这一时代的产物),于是乃在封建的躯壳中抽出它的精髓,即所谓尊卑长幼之节,以为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夫妇之别普遍而简单的礼教,来代替那 “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见昭七年 《左传》的十等制,冀图在 “礼”的大帽子之下,不但在朝廷有君臣之礼,并且在整个社会复父子、夫妻等尊卑之礼,拿这样的连环法宝,来束缚压倒那封建诸侯大夫以至陪臣,使他们认识到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以维持那日就离析分崩的社会。所以孔门的礼教即孔门的政治思想,其内容是: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 ·季氏》)

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 ·阳货》)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 ·颜渊》)

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 ·为政》)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论语 ·学而》)

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可废也,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 ·微子》)

孔子曰:安土治民,莫善于礼。……故朝觐之礼所以明君臣之义也,聘问之礼所以使诸侯相尊敬也,丧祭之礼所以明臣子之恩也,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婚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夫礼禁乱之所由生,犹坊止水之所自来也。……故婚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聘觐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诸侯之行恶,而倍畔侵陵之败起矣。(《礼  记 ·经解》)

子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别也。(《礼记 ·坊记》)

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礼记 ·曲礼》)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刑肃而俗敝。……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礼记 ·礼运》)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之言礼何其尊也?……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也。(《礼记 ·哀公问》)

公曰:敢问为政如之何?孔子对曰: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三者正则庶物从之矣。(《礼记 ·哀公问》,《大戴礼 ·哀公问》“庶物”作 “庶民”)

是故君子之教也,外则教之以尊其君长,内则教之以孝于其亲,是故明君在上则诸臣服从,崇事宗庙社稷则子孙顺孝,尽其道,端其义,而教生焉。(《礼记 ·祭统》)

曾子曰:忠者,其孝之本与!(《大戴礼 ·曾子本孝》)

曾子曰:君子立孝,其忠之用,礼之贵。……君子之孝也,忠爱以敬,反是乱也。(《大戴礼 ·曾子立孝》)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治之也。(《大戴礼·本命》)

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长其义理者也,故谓之妇人,妇人伏于人也,是故无专制之义,有三从之道,在家从父,适人从夫,夫死从子,无所敢自遂也。(《大戴礼 ·本命》)

出乎大门而先,男帅女,女从男,夫妇之义由此始也;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礼记 ·郊特牲》)

男先于女,刚柔之义也,天先乎地,君先乎臣,其义一也。(《礼记 ·郊特牲》)

仲尼曰: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得,而国治。……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合,德音之致,礼之大者也。 (《礼记 ·文王世子》)

不但孔子自己及他的及门弟子是这样,孔子之后,孔子的嫡派大儒孟子、荀子,他们的思想,无论对于天鬼,对于礼教,都是孔子的继承者。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已,则王乎?(《孟子 ·梁惠王》)

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孟子 ·滕文公》)

当尧之时,……使契为后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 ·滕文公》)

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同上)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 《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 《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 ·滕文公》)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孟子 ·离娄》)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荀子 ·礼论篇》,《大戴礼 ·礼三本》,“生之本”作 “性之本”,“恶”作 “焉”,“无安人”作 “无安之人”,后世天地君亲师并祀,即始于此。)

君之丧所以取三年,何也?曰:君者,治辨之主也。……彼君子者 (依俞樾说 “君”下删 “子”字),固有为民父母之说焉。父能生之,不能养之;母能食之,不能教诲之;君者,已能食之矣,又善教诲之者也,三年毕矣哉!(《荀子 ·礼论篇》)

上无君师,下无父子,夫是之谓至乱。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荀子 ·王制篇》)

故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荀子 ·非相篇》)

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执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今当试去君上之执,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荀子 ·性恶篇》)

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杨注云:告,言也;妻者,齐也;天子尊无与二,故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杨注云:适读为敌。《礼记》曰:天子无客礼,莫敢为主焉。)……圣王在上,分义行乎下,则士大夫无流淫之行,百吏官人无怠慢之事,众庶百姓无奸怪之俗,无盗贼之罪,莫敢犯上之禁。(《荀子 ·君子篇》)

这一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三权一体的礼教,创始者是孔子,实行者是韩非、李斯。(韩非、李斯都是荀子的及门弟子,法家本是儒家的支流,法家的法即儒家的礼,名虽不同,其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男尊女卑之义则同,故荀子说:“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司马迁谓韩非 “归本于黄老”,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说,这是由于他不懂得尊礼法与反礼法乃是儒法与黄老根本不同的中心点。)孔子是中国的Machiavelli,也就是韩非、李斯的先驱,世人尊孔子而薄韩非、李斯,真是二千年来一大冤案。历代民贼每每轻视儒者 (例如汉朝的高祖和宣帝),然而仍旧要尊奉孔子,正是因为孔子尊君的礼教是有利于他们的东西,孔子之所以称为万世师表,其原因亦正在此。近世有人见尊君尊父尊夫之弊,而欲为孔子回护者,妄谓 “三纲”之说盛倡于宋儒,非孔子之教,而不知董仲舒作 《春秋繁露》,班固纂 《白虎通德论》,马融注 《论语》,都有 “三纲”之说,岂可独罪宋儒,孔子、孟子、荀子虽然未说“三纲”这一名词,而其立教的实质,不是 “三纲”是什么呢?在孔子积极的教义中,若除去 “三纲”的礼教,剩下来的只是些仁、恕、忠、信等美德,那末,孔子和历代一班笃行好学的君子,有什么不同呢?他积极建立起来他所独有的伦理政治学说之体系是什么呢?周末封建动摇,社会的飓风将至,故百家立说,于治世之术都有积极的独特主张,小国寡民,无为而治,这是黄老的主张;兼爱、非攻、明鬼、非命,这是墨家的主张,尚法、好作,这是慎到田骈的主张;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这是惠施、邓析的主张;并耕、尽地力,这是农家的主张;儒家的独特主张是什么呢?除去三纲的礼教,他没有任何主张,孔子只不过是一个笃行好学的君子而已,人们凭什么奉他为万世师表呢?我向来反对拿二千年前孔子的礼教,来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却从来不曾认为孔子的伦理政治学说在他的时代也没有价值;人们倘若因为孔子的学 说在现代无价值,遂极力掩蔽孔子的本来面目,力将孔子的教义现代化,甚至称孔教为“共和国魂”,这种诬罔孔子的孔子之徒,较之康有为更糊涂百倍。

《周礼 ·天官大宰》: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吏以治得民。郑玄注云:师,诸侯师氏,有德行以教民者;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吏,小吏在乡邑者;《地官大司徒》:联师儒。郑玄注云: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是周之儒者,其地位与乡邑小吏同,其专职是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贤属师,治属吏,非儒者之事,儒者所教的礼,当然说不上吉、凶、宾、军、嘉全部的礼,不过士民所需凶礼中的丧吊,嘉礼中的昏冠之礼节仪文而已,更说不上治术;若有人把孔门的礼教和孔子以前儒者所教六艺的礼并为一谈,便是天大的错误?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孔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 (《礼记 ·郊特牲》)孔子对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此所谓君子小人,与 “小人哉樊须也”之小人同义,彼谓稼圃为小道末艺,非治国平天下的大道,此谓小人儒为习于礼、乐、射、御、书、数的小儒,非以礼教治国安民的君子儒。)这正是说礼之义不在礼节仪文之末,君子儒不以六艺多能为贵,所以孔子以后的礼和儒,都有特殊的意义,儒是以礼治国的人,礼是君权、父权、夫权三纲一体的治国之道,而不是礼节仪文之末。不懂得这个,便不懂得孔子。

科学与民主,是人类社会进步之两大主要动力,孔子不言神怪,是近于科学的。孔子的礼教,是反民主的,人们把不言神怪的孔子打入了冷宫,把建立礼教的孔子尊为万世师表,中国人活该倒霉!

请看近数十年的历史,每逢民主运动失败一次,反动潮流便高涨一次;同时孔子便被人高抬一次,这是何等自然的逻辑!帝制虽然两次倒台,然而袁世凯和徐世昌的走狗,却先后昌言民国的大总统就是君,忠于大总统就是忠于君;善哉,善哉!原来中国的共和,是实君共和,还没有做到虚君共和!民国初年,女权运动的人们,竟认为夫妻平等,无伤于君父二纲;美哉,美哉!原来孔子三纲一体的礼教,是可以肢解的!这些新发明,真是中国人特有的天才。

孔子的礼教,真能够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吗?就是一班主张尊孔的人们,也未必能作肯定的答复吧!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君臣大伦不可废,无君便是禽兽;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两次推翻帝制,把皇帝赶出皇宫,律以礼教,这当然是犯上作乱;一面犯上作乱,一面又力倡祀孔,这是何等滑稽的事!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身为议员,在国会中大议而特议!礼教明明告诉我们:“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然而许多主张尊孔的人,居然大倡其女权,大倡其男女平等;这不是反了吗!礼教明明告诉我们:“信、妇德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礼记 ·郊特牲》)然而有些主张尊孔的人,自己竟和寡妇结婚。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 ·为政》)“父母在,朝夕恒食,子妇佐馂,既食恒馂。”“非馂莫之敢饮食”。“子事父母,鸡初明,……妇事舅姑,如事父母,鸡初鸣,……以适父母舅姑之所,下气怡声,问衣、燠、寒、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枣栗饴蜜以甘之,堇、荁、枌、榆、免、薨,涤瀡以滑之,脂膏以膏之,父母舅姑必尝之而后退。”(《礼记·内则》)然而主张尊孔的人,都这样孝敬父母吗?非父母舅姑之馂余不敢饮食吗?有此还要离开父母舅姑组织小家庭哩!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 “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内则》)“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男女不杂坐。” (《曲礼》)然而尊孔的人,能够愿意千百万女工一齐离开工厂,回到家庭,使之内言不出吗?能禁止男女同学吗?他们宴会时不邀请女客同席杂坐共食吗?他们岂不常常和女朋友互换名片,社交公开吗?不但女子出门不蔽面,大家还要恭维学习美人鱼哩!礼教明明告诉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礼记》)“非祭非丧,不相授器,其相授,则女受以篚,其无篚,则皆坐奠之而后取之。”(《礼记 ·内则》)然而尊孔的人,不但男女授受可亲,而且以握手为礼,搂腰跳舞,而且男子生病会请女医诊脉,女子产儿会请男医收生,孔子若活到现在,看见这些现象,岂不要气炸了肺吗?这班尊孔的人们,大约嘴里虽不说,心里却也明白二千年前的孔子礼教,已经不能支配现代人的思想行为了,所以只好通融办理;独至一件与他们权威有碍的事,还是不能通融,还得仰仗孔子的威灵,来压服一班犯上作乱的禽兽,至于他们自己曾否犯上作乱,这本糊涂帐,一时也就难算了。孔子的三纲礼教所教训我们的三件事:一是 “事君,可贵、可贱、可富、可贫、可生、可杀,而不可使为乱”(《礼记 ·表记》);一是 “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 (《礼记 ·内则》);一是 “寡妇不夜哭 (郑注云:嫌思人道),妇人疾,问之不问其疾”(郑注云:嫌媚,略之也,问增损而已);“寡妇之子,不有见焉,则弗友也”(均见 《礼记 ·坊记》)。今之尊孔者,对于第二、第三教训,未必接受,对于第一个教训,到有点正合孤意了,他们之所以尊孔,中心问题即在此;汉之高帝宣帝以及历朝民贼,并不重视儒生,而祀孔典礼,则历久而愈隆,其中心问题亦即在此;孔子立教之本身,其中心问题亦即在此。此孔子之所以被尊为万世师表也。如果孔子永久是万世师表,中国民族将不免万世倒霉,将一直倒霉到孔子之徒都公认外国统监就是君,忠于统监就是忠于君,那时万世师表的孔子,仍旧是万世师表,“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的孔子之徒,只要能过事君的瘾,盗贼夷狄都无所择,冯道、姚枢、许衡、李光地、曾国藩、郑孝胥、罗振玉等,正是他们的典型人物。

人类社会之进步,虽不幸而有一时的曲折,甚至于一时的倒退,然而只要不是过于近视的人,便不能否认历史的大流,终于是沿着人权民主运动的总方向前进的。如果我们不甘永远落后,便不应该乘着法西斯特的一时逆流,大开其倒车,使中国的进步再延迟数十年呀!不幸的很,中国经过了两次民主革命,而进步党人所号召的 “贤人政治”,“东方文化”,袁世凯、徐世昌所提倡的 “特别国情”,“固有道德”,还成为有力的主张;所谓 “贤人政治”,所谓“东方文化”,所谓“特别国情”,所谓“固有道德”,那一样不是孔子的礼教在作祟呢?那一样不是和人权民主背道而驰呢?

人们如果定要尊孔,也应该在孔子不言神怪的方面加以发挥,不可再提倡阻害人权民主运动,助长官僚气焰的礼教了!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孔子的礼教不废,人权民主自然不能不是犯上作乱的邪说;人权民主运动不高涨,束手束足意气销沉安分守己的奴才,那会有万众一心反抗强邻的朝气。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之下,只能够产生冯道、姚枢、许衡、李光地、曾国藩、郑孝胥、罗振玉,而不能够产生马拉、丹东、罗伯斯庇尔。幸运的是万世师表的孔子,倒霉的是全中国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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