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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散文欣赏:湖畔夜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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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语:丰子恺,浙江桐乡人,生于————。一九一四年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受业于名师李叔同。一九二一年留学日本,学习西画和音乐。归国后从事美术和音乐。一九二四年开始发表漫画,成为进步文学研究会会员。丰子恺是国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者之一,早在二十年代他就出版了《艺术概论》、《音乐入门》、《西洋名画巡礼》等著作。他一生出版的著作达一百八十多部。解放后,曾任上海美协副主席、主席,上海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上海画院院长。十年动乱期间,遭受迫害,积郁成病,于一九七五年不治而逝,终年七十八岁。丰子恺(1898.11.9-1975.9.15)原名丰润,又名丰仁,浙江桐乡石门镇人,名仁,又名婴行。我国现代画家,散文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翻译家,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解放后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美协上海分会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上海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等职。被国际友人誉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 。丰子恺风格独特的漫画作品影响很大,深受人们的喜爱。他的作品内涵深刻,耐人寻味。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

  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

  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

  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

  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

  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

  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

  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

  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

  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

  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

  访,其人名叫 CT(1),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

  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

  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

  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

  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

  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

  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

  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

  酌,照例倾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

  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

  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

  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

  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

  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

  他根本没有看到 。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

  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

  “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

  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

  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

  和老友共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

  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也不想去剪来和CT

  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

  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

  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

  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

  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

  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

  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

  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

  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

  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

  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

  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

  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

  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酱

  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

  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

  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

  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

  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

  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

  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

  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丰陈宝和丰宁馨,

  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

  们练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

  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

  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

  “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

  ,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

  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姐姐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

  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上揭去,制了锌板在《文学周

  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

  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

  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

  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

  我在日升楼前,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

  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

  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

  后,仆欧送帐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

  ”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

  ─—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

  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

  我惊奇而又发笑,说:“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

  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

  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

  “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

  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

  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

  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

  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

  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

  我给他一把伞,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

  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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