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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东冰心散文作品欣赏(2)

时间: 若木636 分享

  我们很高兴的在大树下,人行道上并肩的走着。L 把着我的臂儿笑说: “我的话不假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微大一点之外!大使说,推算起来,恐怕 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的小说家,也常写诗。她挑房客也很苛, 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写 的小说中人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在她的小说中出现!”我笑说:“这 个本钱,我倒是捞得回来,只怕我这个人,既非儿女,又不英雄,没有福气 到得她的笔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里,洗漱后上床,衾枕雪白温软,我望着茶 红色的窗帘,茶红色的灯罩,在一圈微晕的灯影下,忽然忘记了旅途的乏倦。 我赤足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歌德诗集来看,不知何时,朦胧睡去——直 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马利亚敲门,送进刮胡子的热水来,才又醒来。

  从此我便在 R 家住下了。早饭很简单,只是面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 在屋里吃。早饭后就到客厅坐坐,让马利亚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 访友,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我总是早晨出去,午夜回来。好在我领了一把 门钥,独往独来,什么人也不惊动。有时我在寒夜中轻轻推门,只觉得温香 扑面,踏着厚软的地毡,悄悄地走回自己屋里,桌上总有信件鲜花,有时还 有热咖啡或茶,和一盘小点心。我一面看着信,一面吃点心喝茶——这些事 总使我想起我的母亲。

  第二天午饭时,见着 R 女士,我正要谢谢她给我预备的“消夜”,她却 先笑着说:“×先生,这半月的饭钱,我应该退还你,你成天的不在家!” 我笑着坐下,说:“从今天起,我要少出去了,该看的人和该看的地方,都 看过了。现在倒要写点信,看点书,养养静了。”R 小姐笑说:“别忘了还 有你的法文,L 先生告诉我,你是要练习法语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书还可以猜着看,话却是无人能懂!R 小姐提 议,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说法语。结果是我们谈话的范围太广,一用法文说, 我就词不达意,笑着想着,停了半天。次数多了,我们都觉得不方便,不约 而同的笑了出来,说:“算了吧,别扭死人!”从此我只顾谈话,把法语丢 在脑后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阴冷,我们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 R 小姐的书房 里。向火抽烟,闲谈。这书房是全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满 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是文学书。壁炉架上,摆着几件东方古董。从她的谈 话里,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她在英国住过十五年——也做过法国 远东殖民地长官——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 子,也都在上次欧战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 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 去,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我虽没有学到法语,却把法国的文学艺术,懂了一半。我们常常一块儿 参观博物院,逛古迹,听歌剧,看跳舞,买书画……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闺, 我和她朝夕相从,没看过 R 小姐的,便传布着一种谣言,说是×××在巴黎, 整天陪着一位极漂亮的法国小姐,听戏,跳舞。这风声甚至传到国内我父亲 的耳朵里,他还从北平写信来问。我回信说:“是的,一点不假,可惜我无 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亲,假如您看见她, 您也会动心呢,她长得真像母亲!”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还不想去,我在巴黎过着极明媚的春天——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时候, 我便将他们的相片和信,带到 R 小姐的书房里,我告诉了她这好消息,因此 我又把皮夹里我父亲,母亲,以及二弟,四弟两对夫妇的相片,都给她看了。 她一面看着,很客气的称赞了几句,忽然笑说:“×先生,让我问你一句话, 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吗?为何你竟然没有结婚, 而且你还是个长子?”我笑了起来,一面把相片收起,挪过一个锦墩,坐在 炉前,拿起铜条来,拨着炉火,一面说:“问我这话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 一个。原因是,我的父母很摩登,从小,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到自 己大了,挑来挑去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 R 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我说:“这个,倒也 难说,根本我就没有去找。我认为婚姻若没有恋爱,不但无意义,而且不道 德。但一提起恋爱来,问题就大了,你不能提着灯笼去找!我们东方人信‘夙 缘’,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无缘呢?就是遇见了,也到不了一处……”这时 我忽然忆起 L 君的话,不觉抬头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张大软椅里, 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几朵紫罗兰。闪闪的炉火光中,窗外阴 暗,更显得这炉边一角,温静,甜柔……

  她举着咖啡杯儿,仍在望着我。我接下去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觉 到空虚,有的时候,单身人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 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 就另是一种说法了……”说着,她用雪白的手指,挑着鬓发,轻轻的向耳后 一掠,从椅旁小几上,拿起绒线活来,一面织着,一面看着我。

  我说:“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男人倒不怎 样,而女人却是爱小孩子,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结婚呢?” R 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 中最‘女性’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 喜爱小孩子,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切,我就会很快 乐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 至今没有结婚!”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说:“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诉你——我还 有一个毛病,我喜欢写作!”我连忙说:“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浅了,但我 们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已试着看过,因为你从来没提起,我也就不 敢……”R 小姐拦住我,说:“你又离了题了,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作家,家 庭生活于地不利。”我说“假如她能够——”她立刻 笑说:“假如她身体不好……告诉你,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并不牺牲什么。 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事业——假如她有事业,健康,家务,必须牺牲 其一!我若是结了婚,第一牺牲的是事业,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务……”

  ——写到这里,我忽然忆起去年我一个女学生,写的一篇小说,叫做《三 败俱伤》——她低头织着活计,说:“我是一个要强,顾面子,好静,有洁 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细腻,体贴;这些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这性 格,别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思,别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 用上百分精力。一个家庭,在现代,真是谈何容易,当初我的母亲,她做一 个外交官夫人,安南总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她的绘画,她的 健康,她一点没有想到顾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丈夫的健康,儿 女的教养,儿女的……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画稿来, 我就难过。嗳,我的母亲……”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动,轻轻的咳嗽了两声, 勉强的微笑说:“我母亲的事情,真够写一本小说的。你看见过英国女作家, V,  Sackville—west 写的 All  Passion  Spent  (七情俱净)吧?”

  我仿佛记得看过这本书,就点头说:“看过了,写的真不错……不过,R 小姐,一个结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爱情。”她忽然大声的笑了起来,说: “爱情?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心里所了解的爱情, 根本就不一样。告诉你,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天晓得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 业!女人活着才为着爱情;女人为爱情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说: ‘亲爱的,为了不敢辜负你的爱,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这真是名利双 收!”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无限的凉意。

  我不敢言语,我从来没有看见 R 小姐这样激动过,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 而且我想我也许不是那样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她笑着说:“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都说自 己是个例外,我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但是夫妻关系,是种最娇嫩最伤脑筋 的关系,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最实际的东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 之人,天长地久……啊!天长地久!任是最坚硬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 糊的沙颗,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里的 人,我一切都透彻,都清楚。男人的‘事业’当然要紧,讲爱情当然是不应 该抛弃了事业,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但是更实际的是,女人终究 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辈子,以结婚的理想,人生的大义,来支持她困乏的心 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与温存的一刹那顷,假如她所得到的 只是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于尖刻的讥讽和责备,你想,一个 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听的也太多了。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开 的死结!只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决定牺牲的时候,我就要估量轻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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