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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女阿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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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罗在故乡人的脑子里可以归入“狂人”一类。她是我们村贫农长庚的女儿,相貌丑,脾气还坏,为人处世总与人拗着。你要她朝东,她偏朝西——大约是想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或是为了挣回自以为是的“面子”。村里人背后都叫她“泼货”。女孩子不听话,或者顽皮,大人便要教训道:你想学长庚家的“泼货”吗?
  她的父亲对她也有着几分畏惧,有时背后与人说起女儿的粗野,总要扭头看看。大家都说她的“泼”是长庚宠出来的。阿罗五岁时死了娘,长庚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这个独生女领大,放任她,娇宠她,最后女儿竟成了祖宗,家中事稍有不称心,阿罗就要耍泼。“泼”惟一的好处是,乡人不大敢欺负长庚这个老实人;大的坏处是,长庚丧妻后,想讨点好处的媒人见家里供着这么个横眉怒目的女金刚,胆子和嘴巴都小了。久而久之,长庚也断了续弦的念头。
  好在女儿一天天长大,人虽长得五短身材,可手脚像男人,力气也出奇地大,一天到晚赤着脚帮父亲摆弄自留地里的农活。她读书读得不好,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叫《我要当……》,她写了《我要当英雄》。老师笑着说她:“成绩这么差,天天和别人打来打去,还想当英雄?”于是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她气得掀翻了桌椅,跑出了学校,把书包里的书统统扔到门前的河浜里,第二天便扛着一把锄头跟父亲下地赚工分了。长庚是无法说服这个女儿再读书的,众人对她自愿当 “童工”也无可奈何。
  阿罗一天天长大,看到父亲的腰也一天天弯了下去,某一天动了恻隐之心对父亲说,你要讨老婆你就再讨一个吧。父亲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女儿见父亲不领她的情便动了怒,大声说,我叫你去寻,你就去寻!长庚只好说,我已老了,一大把年纪了,到哪里去寻呢?阿罗反驳说,啥人说的?我倒不相信!结果这个“泼货”女儿真的托了媒人为父寻妻。媒人找到邻村一个新寡的女人,试着撮合。那寡妇说,找长庚还要搭个后娘,到了长庚家,怕是要和阿罗的关系倒过来,称阿罗为“娘”了。媒人把这番话一五一十地说与阿罗听,阿罗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骂了几声娘。
  后来长庚终于寻到了后妻。女人是从外地逃荒来的,还带着个小女孩。媒人瞒住了阿罗的“泼”,只说还有个能干重活苦活的女儿。后娘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进门后事事谨慎,处处小心,与阿罗还算相安无事。阿罗只是不肯叫娘,叫她“哎”,有事“唔”一声了事。
  新妈小心翼翼,善待这个女儿:煮两个鸡蛋,也要挑一下,大的给阿罗,小的给自己带过来的女儿。可是有一次阿罗还是“犯毛”了。一个冬日,阿罗收工回来,看到妹妹脚上的一双新棉鞋,想到自己大冷天还是单鞋一双,到底是后娘偏心,不由怒从心头起。晚饭时,饭桌上她就发作了,话十分难听:哼!六月里的日头,晚娘的拳头,一点不错。同样的天气,我穿的啥?后娘一听这话就哭了。还是妹妹从房里取出了一双新棉鞋,递给姐姐,说妈妈原是做了两双,今天我先穿了试试的。阿罗一听,愣了一会儿,便伸出巴掌朝自己脸上扇了两下,对后娘说了声大人不生小人气,总算承认了自己是小人。第二天,她竟动用私房钱买来一双新雨鞋要送给后娘。后娘说,我的雨鞋还好好的,花这钱干什么。阿罗也不解释,只说新的好,旧的她扔了。原来前一天她在饭桌上耍泼前,就已经用剪刀把后娘的两只雨鞋底上各挖了两个洞。
  后来阿罗竟交了好运当了工人。那时我们村上少数拿工资的工人一直被农民羡慕着,谁家出了个工人阶级,是很庆幸的。阿罗的运道还是出在她不安分的性格上,譬如,她的父亲断言她是种田的命,她就要把命翻一翻;譬如,别人嘲笑她是冬瓜身材长相粗,她定要有所能耐,混出个人样给你们看看。
  她家的一个亲戚在村附近一个运输场里,有次偶然说起场里要招两个工人,她一听便缠上了,亲戚说那是男人干的重活,女的不合适,她说你叫两个男工来,我们打打看,看谁赢!亲戚经不起她的缠磨,就把她的力气向场里作了重点介绍,那里的头儿让阿罗去试试看,结果她一人干了两个人的活,自然大受欢迎,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
  尽管这是个比种田还累还脏的活,阿罗却不觉其苦,一天到晚穿着油腻腻的工作服,满怀豪情,住在场里。礼拜天回家来一次,总是一手拎两瓶老酒,另一手揣几包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来孝敬她老父。常常父女对饮,父亲喝不过她,便宜了几个讨酒喝的傻小子。
  她每月都把钱用光,老人便劝她,阿罗呀,你总要成家的,省点钱吧!她撇撇嘴说,吃光用光死得不冤枉!不要替我操这份闲心!或许她心悬明镜,明白凭自己的这副长相是鲜有人来求亲的。也有村里一些二流子之类的拿话激她:阿罗呀,嫁给我怎么样?她便哈哈一阵大笑:你要娶老娘,撒泡尿照照像样不像样!有人凑热闹地问,那你要啥条件的?她诡秘地一笑说,我讲出来你不要吓死噢!有人又说,那你倒说说看,我们好留心着呢!阿罗便说,凭我这样的条件,起码找个旅长、师长差不多,是吧?众人一听,笑得闪了腰。由此,她的“泼”加上“狂”,声名更加显赫。
  过了两年,这么个结实的人却死了。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几场雪后,屋檐上又挂上冰凌。我们村里靠公社大田附近有个池塘,那是孩子们常去光顾的好所在。夏天,孩子们在池塘里捉虾摸鱼逮蝌蚪,水性好的孩子就在塘里摆战场。冬天,池塘里结了冰,天然的溜冰场,孩子们哪里肯放过,一群一群的,天天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这一天,有个孩子哭着跑回来找大人,他的弟弟掉到冰窟窿里去了。阿罗正巧在半道上碰到这孩子,就奔到池塘边,那里已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也有几个大人在旁边指手画脚。阿罗一看火了,冲着这些人骂了几声狗娘养的,就脱了棉袄,跳进冰窟窿。池塘里的水很深,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灌了一肚子水已奄奄一息的孩子捞上来,孩子被及时送到医院得救了。
  阿罗却在当晚发了高烧,又不肯进医院,结果死于急性肺炎。临死前,阿罗叫了她后娘一声娘,说她亏待娘了。送葬那天,差不多全村老少都出动了,被救的孩子披麻戴孝捧着阿罗的牌位,一路哭去。
  此后再有提到阿罗的,村上人便肃然起敬。老辈人叫惯她“泼货”的,也总要竖起拇指叹几声:难得!难得!这几年听了好些新闻:有救人的,也有要价救人的,还有见死不救当看客的,甚至逃之夭夭而心安理得的。我脑子里这个陈年的阿罗便活了起来,清晰起来。我想,阿罗终究是实现了她的“英雄”梦的。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中,怀着各式理想的,最终实现的,又有几人呢?
(文/徐慧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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