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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家谱所见底层文人对古代诗文名篇的解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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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对诗文内容的趋同性理解
  乡村文人对古代诗文的篇章内容及字句含义,也提出了他们的理解,这些理解大部分与已经形成的主流认识完全一致,体现了传统文化的传承过程。
  明正德刻本《山阴刘氏宗谱》录孙缙绅撰《大父谧庵府君传》记载刘链(别号谧庵)“喜吟咏,尤喜七言律。一日同刘半斋游兰亭,请日:《永和记》昭明不人《选》,无乃以‘天朗气清’类秋景耶?又日:‘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较之于彼更无着,果然乎?”《昭明文选》为何不选《兰亭集序》的问题,曾经是魏晋文学研究中一个热烈讨论的话题。主要的解释有两条:一是兰亭修禊发生在暮春,而“天朗气清”之句则为秋景,时令与景色不一致。宋范陈正敏引述季父虚中的观点日:“《兰亭序》暮春而有秋景‘天朗气清’之句,故不人选”,王得臣以《楚辞》“秋之为气也,天高而气清”为据,支持范陈正敏之说。二是《兰亭序》的思想情调有消极悲观以至悖于老庄自然达观之论。宋人桑世昌《兰亭考》卷八《推评》说:“右军器宇、词、翰三者俱优,而《曲水序》中有乐极悲来,嗟悼之意。《文选》中收王元长《曲水诗序》,《曲水序》不收,岂昭明深于内学,以羲之不达大观之理,故独遗耶?”山阴刘链与同游之刘半斋请教《文选》不入选《兰亭序》的原因时所指出的“天朗气清”类秋景和“‘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较之于彼更无着”,与历史上出现的解释基本上一致。这种一致恰好显示了民间或普通文人在面对经典作品时,对主流传统观点的吸纳与认同,体现的是关于经典作品的经典评论在文化底层的传播情形。刘链的观点与历史上的认识几乎如出一辙,这就是接受学研究者所说的大众阅读的从众性表现。他的观点对于我们认识和理解《兰亭序》的内容而言固无胜义,但他的行为本身却依然具有深意。它一方面显示了经典之论是否被更多的人所接受和如何接受,另一方面则反映了中华文化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被继承和发展的过程。刘锩关于《文选》不选《兰亭序》之见,在专业的文史研究者看来是无需特别关注的,但对于与他同样文化水平以及更逊于他的人来说,他的理解就具有启蒙和开化的作用。中华文化应该就是经由这样的方式,一级一级地由上向下传递,范围逐渐扩大而影响渐趋久远。
  廖葆华等纂修、民国二十八年世缣堂木活字本《浏东廖氏族谱》卷十八“艺文”辑录廖之侗的《俚言求助》,其中云:“昔陶渊明有则终日延宾,无则沿门乞食,其诗有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又日‘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所难得者,解意主人耳。”人人都能想象,为衣食之困而向他人乞求是一件极其窘迫的事情,举手敲门就非常艰难,面对主人的目光更是难于启齿。这时候听到类似“是不是没有吃的啦”“需要我帮助吗”等出于关心和友好的话语,都会觉得是莫大的耻辱。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用问,什么都不说,将所需要的默默地给予对方。这就是善解人意的方式,“此时无声胜有声”。陶渊明诗中所写到的这位邻人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陶渊明非常渴望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不仅是陶渊明所希望的,也是廖之侗所希望的。“所难得者,解意主人”八个字,把《乞食》反映的重要内容表现了出来。
  阙万年等修、民国二十二年圣邻堂木活字本《古吴阙氏宗谱》卷二载王启勋“梅李支祝庄桥阙家圩金宝公传”日:“晋时陶靖节云‘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此言人生能习劳,能耐苦,不驰志于显荣势利,株守田园,而能创业垂裕者,终其身自得享至乐于无形也。”“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语出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表现的是陶渊明安贫乐道的心灵境界。方宗诚《陶诗真诠》说此二句所展示的“胸次近于颜子”,陶渊明自己的诗文中也一再声明“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五柳先生传),“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金宝公关于这两旬诗的理解与陶渊明自述及历代的解释基本一致,而且结合陶渊明的一生,提出了更为广泛的义项。
  三、对诗文意义的改造性理解和引用
  古代诗文的字句通常有相对比较固定的意义指向,而底层的文人往往在引述或引用时予以改造,从而赋予其比较新颖的意义,使它的指向发生了某些转移。
  明人卓发之所辑、天启年间(1621—1627)刻本(卓氏遗书》是一部谱传性质的杂著,该书卷三“大传”记载日峰公曾日:“嵇叔夜言‘服药求汗,未必得汗,而愧情一集,则批然流离’,予以为诗亦然,操笔刻句,未必得句,而胜情偶会,则翩然奔注,摩诘以禅超有,襄阳以澹适真,才不足半李杜而依性附情,有词坛工力所不及者。”“服药求汗,或有未获,而愧情一集,涣然流离”,是嵇康《养生论》中几句,本谓服药未必能够出汗而心有愧情则大汗淋漓。日峰公则借此喻指写诗不能过分追求雕琢词句,而具备了真性情则往往会有妙语连珠的效果,王维、孟浩然即是明证。可以看出,这段评论完全是对作品原意的合理借用,但如此借用《养生论》的观点及词句,此前确实不太多见。
  (明)江德汗、江廷藻纂修、清抄本《旌西金鳌江氏宗谱》录歙北许宗远《临清楼记》,其中云:“余因诘其临清以取渊明之辞而名是楼,则知子有以得夫渊明之趣而心渊明之心也。(江)士达日:渊明之心吾讵可得,渊明之不慕于富贵者,吾则庶几乎。余日:子之若此,则人具此心,心同此理,虽今古之不侔,何以优劣较也。昔渊明宰彭泽时,未免有意,迨赋《归去来辞》,旷其职而不居,出乎物表,以为‘临清流而赋诗’之句,自得厥趣,以尽夫天理之悠然,岂区区富贵累其中哉。今子之登楼游目四表,俯睹锦鳞之游泳,仰视云影之徘徊,水天一色,浩然之气以生,油然之兴以发,真得渊明之雅趣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之句,表达其耕作于田园、畅游于山水的自然人生趋求。所以《临清楼记》的作者许宗远认为,江士达既然能够在楼上“俯睹锦鳞之游泳,仰视云影之徘徊”,就已经实现了陶渊明所期求的生活目标,达到了陶渊明所标称的雅趣。从字面上这样来理解“临清流而赋诗”是对的;但如果是像许宗远说的,江士达不仅有条件修造楼台,而且有意地临楼赏景,那就并没有真得陶渊明之雅趣。因为陶渊明虽然很钟情于山水,但他却很少单纯地、有意地进入其中,他更喜欢以非常自然的姿态在耕作时接近山水,所以在“临清流而赋诗”之前还有一句“登东皋以舒啸”。
  《文选》吕向注日:“东皋,营田之所也。春事起于东,故云东皋也。皋,田也。”江士达可能并非耕作之人,因此,他所得陶渊明之雅趣充其量不过是形似而非神思。由此可以看出,陶渊明的诗句虽然有很多人在读,但有些人可能不仅读懂了这些诗句也读懂了陶渊明本人,而有些人则仅仅读懂诗句而未得真髓。
  (清)金门诏纂修、乾隆十一年木活字本《休宁金氏族谱》卷二十“家传”“四十四世祖松青公传”称:金松青“尝日:子不乘时克家,虽学至颜闵,文至卿云,而及身泯没无闻,不能显扬其亲,于亲终无益也。每欲树业亢宗,以绍前烈,启后人,于是建家塾延名师以师表其子孙,旌别劝惩,文教聿兴。每诵少陵‘广厦万间’诗,辄叹日:‘数亩之宫,安足燕翼孙子乎’。以梅结居地狭隘,欲以蕃宗族、光门闾,似未尽善也。乃度地至汪溪。”这是一段关于金松青选择迁居地的记载。从传记看,他具有较强的光宗荫子意识,很希望有广阔的田亩以显示祖上的阴德,庇护后代子孙。但他离开梅结这块狭小天地而迁至汪溪,似乎是受到了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启发。杜甫欲求广厦千万间为了庇佑天下的寒士,体现的是推己及人、“宁苦身以利人”的博爱精神,仇兆鳌《杜诗详注》就说:“末从安居,推及人情,大有民胞物与之意。”金松青则为了荫护子孙而远寻乐土,境界之高下判若霄壤。但他这样的理解和体会,正反映出同样的作品对不同的场合和读者,会有不同的效果和意义。正如谭献《复堂词录序》所言“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可以充分接近作者的心怀,但也完全可以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完全相反。
  糜浚宣等纂修、民国六年宜振堂木活字本《糜氏宗谱》载子谨张侗撰《沈孺人传》,在评论沈孺人乐善好施、慷慨助人时,引述日:“苏子瞻云: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苏轼《前赤壁赋》中“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几句,固然有不贪恋外物之意,但主要是表现一种宠辱皆忘、乐观放达的心灵境界,这与《沈孺人传》作者评论沈孺人的日常善行仍有较大的区别。不过,作者引述这几句来赞赏沈孺人的行事精神,正说明苏轼篇句对一般人的影响或引述者所希望达到的影响,而非有意的曲解和误用。
  普通文人在理解古代诗文名篇时与主流认识之一致和不一致,都是富有意义的。前者体现了主流认识与底层认识的相通互融,反映了主流文化在民间和底层的运行过程。中国主流文化绵延千百年而不衰,除了精英分子的勇敢担当外,这些身处底层的文人也发挥了细微但却不可忽视的作用。这是我们认识普通文人文学批评意义的一个基本态度。如果说底层文人理解古代文学时与主流认识的一致体现了对主流文化的认同与继承,他们所提出的个性化观点则展示了中国文化的多面性,反映了普通人对主流文化的创造和补充。虽然有些认识仅是一时的调侃,并不具有文学意义,有些认识则仅得其一,未得其二,但这也恰好说明这些观点具有更明显的下层意味和民间性质,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下诗文作品才可能被很自由地理解。从这些非常个性的事例中,我们看到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作用不一定非要体现在澡瀹心灵、提高心智上,它也完全可以用于日常生活甚至嬉戏中。但这又不是恶搞,不是歪曲,而是自由的理解和随意的发挥。从繁荣文学创作的角度,这些行为也许不值得提倡;从认识文学的实际价值与作用角度,这些现象又是非常需要关注的。文学作品的内涵是多方面的,接触文学作品的读者是多层次的,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和应用也应该是多样化的。这符合文学阅读的原理,也有助于文学作品的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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