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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的童话故事精选汇总

时间: 惠怡20 分享

在故事中畅游,孩子们会感到身心完全放松,从而真正享受到阅读的乐趣。通过或富于智慧或充满想象、或饱含大爱或寄寓深情的故事,孩子们能看到世间的善恶,并拓宽心中的天地。许多故事还可以帮助他们树立远大的理想和正确的人生观。下面小编给大家介绍关于安徒生的童话故事,方便大家学习。

安徒生的童话故事1

从前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学生:他住在一间顶楼①里,什么也没有;同时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商人,住在第一层楼上,拥有整幢房子。一个小鬼就跟这个小商人住在一起,因为在这儿,在每个圣诞节的前夕,他总能得到一盘麦片粥吃,里面还有一大块黄油!这个小商人能够供给这点东西,所以小鬼就住在他的店里,而这件事是富有教育意义的。

①顶楼(Qvist)即屋顶下的一层楼。在欧洲的建筑物中,它一般用来堆破烂的东西。只有穷人或穷学生才住在顶楼里。

有一天晚上,学生从后门走进来,给自己买点蜡烛和干奶酪。他没有人为他跑腿,因此才亲自来买。他买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也付了钱。小商人和他的太太对他点点头,表示祝他晚安。这位太太能做的事情并不止点头这一项——她还有会讲话的天才!

学生也点了点头。接着他忽然站着不动,读起包干奶酪的那张纸上的字来了。这是从一本旧书上撕下的一页纸。这页纸本来是不应该撕掉的,因为这是一部很旧的诗集。

“这样的书多得是!”小商人说。“我用几粒咖啡豆从一个老太婆那儿换来的。你只要给我三个铜板,就可以把剩下的全部拿去。”

“谢谢,”学生说,“请你给我这本书,把干奶酪收回去吧;我只吃黄油面包就够了。把一整本书撕得乱七八糟,真是一桩罪过。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不过就诗说来,你不会比那个盆子懂得更多。”

这句话说得很没有礼貌,特别是用那个盆子作比喻;但是小商人大笑起来,学生也大笑起来,因为这句话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但是那个小鬼却生了气:居然有人敢对一个卖最好的黄油的商人兼房东说出这样的话来。

黑夜到来了,店铺关上了门;除了学生以外,所有的人都上床去睡了。这时小鬼就走进来,拿起小商人的太太的舌头,因为她在睡觉的时候并不需要它。只要他把这舌头放在屋子里的任何物件上,这物件就能发出声音,讲起话来,而且还可以像太太一样,表示出它的思想和感情。不过一次只能有一件东西利用这舌头,而这倒也是一桩幸事,否则它们就要彼此打断话头了。

小鬼把舌头放在那个装报纸的盆里。“有人说你不懂得诗是什么东西,”他问,“这话是真的吗?”

“我当然懂得,”盆子说,“诗是一种印在报纸上补白的东西,可以随便剪掉不要。我相信,我身体里的诗要比那个学生多得多;但是对小商人说来,我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盆子罢了。”

于是小鬼再把舌头放在一个咖啡磨上。哎唷!咖啡磨简直成了一个话匣子了!于是他又把舌头放在一个黄油桶上,然后又放到钱匣子上——它们的意见都跟盆子的意见一样,而多数人的意见是必须尊重的。

“好吧,我要把这意见告诉那个学生!”

于是小鬼就静悄悄地从一个后楼梯走上学生所住的那间顶楼。房里还点着蜡烛。小鬼从门锁孔里朝里面偷看。他瞧见学生正在读他从楼下拿去的那本破书。

但是这房间里是多么亮啊!那本书里冒出一根亮晶晶的光柱。它扩大成为一根树干,变成了一株大树。它长得非常高,而且它的枝丫还在学生的头上向四面伸展开来。每片叶子都很新鲜,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每一个果子都是一颗明亮的星;此外,房里还有美妙的歌声和音乐。

嗨!这样华丽的景象是小鬼从没有想到过的,更谈不上看见过或听到过了。他踮着脚尖站在那儿,望了又望,直到房里的光灭掉为止。学生把灯吹熄,上床睡觉去了。但是小鬼仍旧站在那儿,因为音乐还没有停止,声音既柔和,又美丽;对于躺着休息的学生说来,它真算得是一支美妙的催眠曲。

“这真是美丽极了!”小鬼说。“这真是出乎我的想象之外!

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哩。”

接着他很有理智地考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这学生可没有粥给我吃!”所以他仍然走下楼来,回到那个小商人家里去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因为那个盆子几乎把太太的舌头用烂了:它已经把身子这一面所装的东西全都讲完了,现在它正打算翻转身来把另一面再讲一通。正在这时候,小鬼来到了,把这舌头拿走,还给了太太。不过从这时候起,整个的店——从钱匣一直到木柴——都随声附和盆子了。它们尊敬它,五体投地地佩服它,弄得后来店老板晚间在报纸上读到艺术和戏剧批评文章时,它们都相信这是盆子的意见。

但是小鬼再也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它们卖弄智慧和学问了。不成,只要顶楼上一有灯光射出来,他就觉得这些光线好像就是锚索,硬要把他拉上去。他不得不爬上去,把眼睛贴着那个小钥匙孔朝里面望。他胸中起了一种豪迈的感觉,就像我们站在波涛汹涌的、正受暴风雨袭击的大海旁边一样。他不禁凄然泪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流眼泪,不过他在流泪的时候却有一种幸福之感:跟学生一起坐在那株树下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这是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在小孔里看一下也就很满足了。

他站在寒冷的楼梯上;秋风从阁楼的圆窗吹进来。天气变得非常冷了。不过,只有当顶楼上的灯灭了和音乐停止了的时候,这个小矮子才开始感觉到冷。嗨!这时他就颤抖起来,爬下楼梯,回到他那个温暖的角落里去了。那儿很舒服和安适!

圣诞节的粥和一大块黄油来了——的确,这时他体会到小商人是他的主人。

不过半夜的时候,小鬼被窗扉上一阵可怕的敲击声惊醒了。外面有人在大喊大叫。守夜人在吹号角,因为发生了火灾——整条街上都是一片火焰。火是在自己家里烧起来的呢,还是在隔壁房里烧起来的呢?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烧起来的呢?

大家都陷入恐怖中。

小商人的太太给弄糊涂了,连忙扯下耳朵上的金耳环,塞进衣袋,以为这样总算救出了一点东西。小商人则忙着去找他的股票,女佣人跑去找她的黑绸披风——因为她没有钱再买这样一件衣服。每个人都想救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小鬼当然也是这样。他几步就跑到楼上,一直跑进学生的房里。学生正泰然自若地站在一个开着的窗子面前,眺望着对面那幢房子里的火焰。小鬼把放在桌上的那本奇书抢过来,塞进自己的小红帽里,同时用双手捧着帽子。现在这一家的最好的宝物总算救出来了!所以他就赶快逃跑,一直跑到屋顶上,跑到烟囱上去。他坐在那儿,对面那幢房子的火光照着他——他双手抱着那顶藏有宝贝的帽子。现在他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感情,知道他的心真正向着谁了。不过等到火被救熄以后,等到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以后——嗨……“我得把我分给两个人,”他说。“为了那碗粥,我不能舍弃那个小商人!”

这话说得很近人情!我们大家也到小商人那儿去——为了我们的粥。

安徒生的童话故事2

你记得守塔人奥列吧!我曾经告诉过你关于我两次拜访他的情形。①

现在我要讲讲我第三次的拜访,不过这并不是最后的一次。

一般说来,我到塔上去看他总是在过年的时候。不过这一次却是在一个搬家的日子里,因为这一天街上叫人感到非常不愉快。街上堆着许多垃圾、破碗罐和脏东西,且不说人们扔到外面的那些铺床的干草。你得在这些东西之间走。我刚刚一走过来就看到几个孩子在一大堆脏东西上玩耍。他们玩着睡觉的游戏。他们觉得在这地方玩这种游戏最适宜。他们偎在一堆铺床的草里,把一张旧糊墙纸拉到身上当做被单。

“这真是痛快!”他们说。但是我已经吃不消了。我急忙走开,跑到奥列那儿去。

①请参看安徒生的童话《守塔人奥列》。

“这就是搬家的日子!”他说。“大街和小巷简直就像一个箱子——一个庞大的垃圾箱子。我只要有一车垃圾就够了。我可以从里面找出一点什么东西来;刚刚一过完圣诞节,我就去找了。我在街上走;街上又冷,又阴,又潮湿,足足可以把你弄得伤风。清道夫停下他的车子;车子里装得满满的,真不愧是哥本哈根在搬家日的一种典型示范。

“车子后面立着一棵枞树。树还是绿的,枝子上还挂着许多金箔。它曾经是一棵圣诞树,但是现在却被扔到街上来了。

清道夫把它插到垃圾堆后面。它可以叫人看了感到愉快,也可以叫人大哭一场。是的,我们可以说两种可能性都有;这完全要看你的想法怎样。我已经想了一下,垃圾车里的一些个别物件也想了一下,或者它们也许想了一下——这是半斤八两的事,没有什么分别。

“车里有一只撕裂了的女手套。它在想什么呢?要不要我把它想的事情告诉你呢?它躺在那儿,用它的小指指着枞树。

‘这树和我有关系!’它想,‘我也出席过灯火辉煌的舞会。我的真正一生是在一个跳舞之夜里过的。握一次手,于是我就裂开了!我的记忆也就从此中断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使我值得为它活下去了!’这就是手套所想的事情——也许是它可能想过的事情。

“‘这棵枞树真有些笨!’陶器碎片说。破碎的陶器总觉得什么东西都笨。‘你既然被装场了垃圾车,’它们说,‘你就不必摆什么架子,戴什么金箔了!我们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曾经起过一些作用,起码比这根绿棒子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这也算是一种意见——许多人也有同感。不过枞树仍然保持着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气。它可以说是垃圾堆上的一首小诗,而这样的事情在搬家的日子里街上有得是!在街上走路真是麻烦和困难,我急于想逃避,再回到塔上去,在那上面待下来:我可以坐在那上面,以幽默的心情俯视下界的一切事物。

“下面这些老好人正在闹搬家的玩意儿!他们拖着和搬着自己的一点财产。小鬼坐在一个木桶里,①也在跟着他们迁移。家庭的闲话,亲族间的牢骚,忧愁和烦恼,也从旧居迁到新居里来。这整个事儿引起他们什么感想呢?引起我们什么感想呢?是的,《小小新闻》上发表的那首古老的好诗早就告诉过我们了:

记住,死就是一个伟大的搬家日!

①根据北欧的民间传说,每家都住着一个小鬼,而他总是住在厨房里。他是一个有趣的小人物,并不害人。请参看安徒生的童话《小鬼和小商人》和《小鬼和太太》。

“这是一句值得深思的话,但是听起来却不愉快。死神是,而且永远是,一个最能干的公务人员,虽然他的小差事多得不得了,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死神是一个公共马车的驾驶人,他是一个签证的人,他们他的名字写在我们的证明文件上,他是我们生命储蓄银行的总经理。你懂得这一点吗?我们把我们在人世间所做的一切大小事情都存在这个‘储蓄银行’里。当死神赶着搬家的马车到来的时候,我们都得坐进去,迁入‘永恒的国度’。到了国境,他就把证明书交给我们,作为护照。他从‘储蓄银行’里取出我们做过的某些最能表现我们的行为的事情,作为旅行的费用。这可能很痛快,但也可能很可怕。

“谁也逃避不了这样的一次马车旅行。有人曾经说过,有一个人没有得到准许坐进去——这人就是耶路撒冷的那个鞋匠。他跟在后面跑。如果他得到了准许坐上马车的话,可能他早就不至于成为诗人们的一个主题了。请你在想象中向这搬家大马车里面瞧一眼吧!里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皇帝和乞丐,天才和白痴,都是肩并肩坐在一起。他们不得不在一起旅行,既不带财产,也不带金钱。他们只带着证明书和‘储蓄银行’的零用钱。不过一个人做过的事情中有哪一件会被挑出来让他带走呢?可能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小得像一粒豌豆;但是一粒豌豆可以发芽,变成一棵开满了花朵的植物。

“坐在墙角里一个矮凳子上的那个可怜的穷人,经常挨打挨骂,这次他可能就带着他那个磨光了的凳子,作为他的证明书和旅行费。凳子于是就成为一顶送他走进那永恒国土里去的轿子。它变成一个金碧辉煌的王座;它开出花朵,像一个花亭。

“另外一个人一生只顾喝快乐杯中的香酒,借此忘掉他所做过的一些坏事。他带着他的酒桶;他要在旅途中喝里面的酒。酒是清洁和纯净的,因此他的思想也变得清楚起来。他的一切善良和高尚的感情都被唤醒了。他看到,也感觉到他从前不愿意看和看不见的东西。所以现在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一条永远活着的、咬啮着他的蠕虫。如果说酒杯上写着的是‘遗忘’这两个字,那么酒桶上写着的却是‘记忆’。

“当我读到一本好书、一本历史著作的时候,我总不禁要想想我读到的人物在他坐上死神的公共马车时最后一瞬间的那种情景。我不禁要想,死神会把他的哪一件行为从‘储蓄银行’里取出来,他会带些什么零用钱到‘永恒的国土’里去呢?

“从前有一位法国皇帝——他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有时把一些好人的名字也忘记了,不过它们会回到我的记忆中来的。这个皇帝在荒年的时候成为他的百姓的施主。他的百姓为他立了一个用雪做的纪念碑,上面刻着这样的字:‘您的帮助比融雪的时间还要短暂!’我想,死神会记得这个纪念碑,会给他一小片雪花。这片雪花将永远也不会融化;它将像一只白蝴蝶似的,在他高贵的头上飞向‘永恒的国土’。

“还有一位路易十一世①。是的,我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人们总是把坏事记得很清楚。他有一件事情常常来到我的心中——我真希望人们可以把历史当做一堆谎话。他下了一道命令,要把他的大法官斩首。有理也好,没有理也好,他有权做这件事情。不过他又命令,把大法官的两个天真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八岁——送到刑场上去,同时还叫人把他们父亲的热血洒在他们身上,然后再把他们送进巴士底监狱,关在铁笼子里。他们在铁笼子里连一张床单都没有盖的。每隔八天,国王路易派一个刽子手去,把他们每人的牙齿拔掉一颗,以免他们日子过得太舒服。那个大的孩子说:‘如果妈妈知道我的弟弟在这样受难,她将会心痛得死去。请你把我的牙齿拔掉两颗,饶他一次吧!’刽子手听到这话,就流出眼泪来,但是皇帝的命令是比眼泪还要厉害的。每隔八天,银盘子上有两颗孩子的牙齿被送到皇帝面前去。他有这个要求,所以他就得到牙齿,我想死神会把这两颗牙齿从生命的储蓄银行取出来,交给路易十一一起带进那个伟大的、永恒的国土里去的。这两颗牙齿像两个萤火虫似的在他面前飞。它们在发亮,在燃烧,在咬他——这两颗牙齿。

①路易十一世(1423—1483),是法国的皇帝。他用专横和背信弃义的手段建立起专制王朝,执行他为所欲为的独裁统治。

“是的,在伟大的迁居的日子里所做的这次马车旅行,是一个庄严的旅行!这次旅行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这倒是一个严肃的问题。随便哪一天,随便哪一个时刻,随便哪一分钟,你都可能坐上这辆马车。死神会把我们的哪一件事情从储蓄银行里取出来交给我们呢?是的,我们自己想想吧!迁居的日子在日历上是找不到的。”

安徒生的童话故事3

安妮·莉斯贝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快乐,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光,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的脚跳起舞来非常轻松,而她的性情也很轻松。这一切会结出怎样的果子呢?……“一个讨厌的孩子!……”的确,孩子一点也不好看,因此他被送到一个挖沟工人的老婆家里去抚养。

安妮·莉斯贝本人则搬进一位伯爵的公馆里去住。她穿着丝绸和天鹅绒做的衣服,坐在华贵的房间里,一丝儿风也不能吹到她身上,谁也不能对她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因为这会使她难过,而难过是她所受不了的。她抚养伯爵的孩子。这孩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安琪儿。她是多么爱这孩子啊!

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呢,是的,他是在家里,在那个挖沟工人的家里。在这家里,锅开的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此外,家里常常没有人。孩子哭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听到他哭,因此也就没有人为他难过。他哭得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睡眠是一种多么好的发明啊!

许多年过去了。是的,正如俗话说的,时间一久,野草也就长起来了。安妮·莉斯贝的孩子也长大了。大家都说他发育不全,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他所寄住的这一家的成员。这一家得到了一笔抚养他的钱,安妮·莉斯贝也就算从此把他脱手了。她自己成了一个都市妇人,住得非常舒服;当她出门的时候,她还戴一顶帽子呢。但是她却从来不到那个挖沟工人家里去,因为那儿离城太远。事实上,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孩子是别人的;而且他们说,孩子现在自己可以找饭吃了。他应该找个职业来糊口,因此他就为马兹·演生看一头红毛母牛。他已经可以牧牛,做点有用的事情了。

在一个贵族公馆的洗衣池旁边,有一只看家狗坐在狗屋顶上晒太阳。随便什么人走过去,它都要叫几声。如果天下雨,它就钻进它的屋子里去,在干燥和舒服的地上睡觉。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坐在沟沿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削着拴牛的木桩子。在春天他看见三棵草莓开花了;他唯一高兴的想头是:这些花将会结出果子,可是果子却没有结出来。他坐在风雨之中,全身给淋得透湿,后来强劲的风又把他的衣服吹干。当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一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推他,就是拉他,因为他丑得出奇。谁也不爱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类事情了!

安妮·莉斯贝的孩子怎样活下去呢?他怎么能活下去呢?

他的命运是:谁也不爱他。

他从陆地上被推到船上去。他乘着一条破烂的船去航海。当船老板在喝酒的时候,他就坐着掌舵。他是既寒冷,又饥饿。人们可能以为他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呢。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正是晚秋的天气:寒冷,多风,多雨。冷风甚至能透进最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这条破烂的船正在海上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事实上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船老板和他的助手。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变得更黑了。天气是刺人的寒冷。船老板喝了一德兰的酒,可以把他的身体温暖一下。酒瓶是很旧的,酒杯更是如此——它的上半部分是完整的,但它的下半部分已经碎了,因此现在是搁在一块上了漆的蓝色木座子上。船老板说:“一德兰的酒使我感到舒服,两德兰使我感到更愉快。”这孩子坐在舵旁,用他一双油污的手紧紧地握着舵。他是丑陋的,他的头发挺直,他的样子衰老,显得发育不全。他是一个劳动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是安妮·莉斯贝的儿子。

风吹着船,船破着浪!船帆鼓满了风,船在向前挺进。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暴风雨;但是更糟糕的事情还待到来。停住!什么?什么裂开了?什么碰到了船?船在急转!难道这是龙吸水吗?难道海在沸腾吗?坐在舵旁的这个孩子高声地喊:“上帝啊,救我吧!”船触到了海底上的一个巨大的石礁,接着它就像池塘里的一只破鞋似的沉到水下面去了——正如俗话所说的,“连人带耗子都沉下去了。”是的,船上有的是耗子,不过人只有一个半:船主人和这个挖沟人的孩子。

只有尖叫的海鸥看到了这情景;此外还有下面的一些鱼,不过它们也没有看清楚,因为当水涌进船里和船在下沉时候,它们已经吓得跑开了。船沉到水底将近有一尺深,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完了。他们死了,也被遗忘了!只有那个安在蓝色木座子上的酒杯没有沉,因为木座子把它托起来了。它顺水漂流,随时可以撞碎,漂到岸上去。但是漂到哪边的岸上去呢?什么时候呢?是的,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它已经被人爱过——但是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却没有被人爱过!然而在天国里,任何灵魂都不能说:“没有被人爱!”

安妮·莉斯贝住在城市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人们把她称为“太太”。当她谈起旧时的记忆,谈起跟伯爵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感到骄傲。那时她坐在马车里,可以跟伯爵夫人和男爵夫人交谈。她那位甜蜜的小伯爵是上帝的最美丽的安琪儿,是一个最亲爱的人物。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彼此吻着,彼此拥抱着。他是她的幸福,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经长得很高大了。他14岁了,有学问,有好看的外表。自从她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个时候起,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到伯爵的公馆里去了,因为到那儿去的旅程的确不简单。

“我一定要设法去一趟!”安妮·莉斯贝说。“我要去看看我的宝贝,我的亲爱的小伯爵。是的,他一定也很想看到我的;他一定也很想念我,爱我,像他从前用他安琪儿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时一样。那时他总是喊:‘安·莉斯!’那声音简直像提琴!我一定要想办法再去看他一次。”

她坐着一辆牛车走了一阵子,然后又步行了一阵子,最后她来到了伯爵的公馆。公馆像从前一样,仍然是很庄严和华丽的;它外面的花园也是像从前一样。不过屋子里面的人却完全是陌生的。谁也不认识安妮·莉斯贝。他们不知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到这儿来。当然,伯爵夫人会告诉他们的,她亲爱的孩子也会告诉他们的。她是多么想念他们啊!

安妮·莉斯贝在等着。她等了很久,而且时间似乎越等越长!她在主人用饭以前被喊进去了。主人跟她很客气地应酬了几句。至于她的亲爱的孩子,她只有吃完了饭以后才能见到——那时她将会再一次被喊进去。

他长得多么大,多么高,多么瘦啊!但是他仍然有美丽的眼睛和安琪儿般的嘴!他望着她,但是一句话也不讲。显然他不认识她,他掉转身,想要走开,但是她捧住他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嘴上。

“好吧,这已经够了!”他说。接着他就从房间里走开了——他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她最爱的人;是她在人世间一提起就感到骄傲的人。

安妮·莉斯贝走出了这个公馆,来到广阔的大路上。她感到非常伤心。他对她是那么冷漠,一点也不想她,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曾经有个时候,她日夜都抱着他——她现在在梦里还抱着他。

一只大黑乌鸦飞下来,落在她面前的路上,不停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哎呀!”她说,“你是一只多么不吉利的鸟儿啊!”

她在那个挖沟工人的茅屋旁边走过。茅屋的女主人正站在门口。她们交谈起来。

“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样子!”挖沟工人的老婆说。“你长得又肥又胖,是一副发财相!”

“还不坏!”安妮·莉斯贝说。

“船带着他们一起沉了!”挖沟工人的老婆说。“船老板和助手都淹死了。一切都完了。我起初还以为这孩子将来会赚几块钱,补贴我的家用。安妮·莉斯贝,他再也不会要你费钱了。”

“他们淹死了?”安妮·莉斯贝问。她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

安妮·莉斯贝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的小伯爵不喜欢和她讲话。她曾经是那样爱他,现在她还特别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他——这段旅程也费钱呀,虽然她并没有从它那得到什么愉快。不过关于这事她一个字也不提,因为把这事讲给挖沟工人的老婆听也不会使她的心情好转。这只会引起后者猜疑她在伯爵家里不受欢迎。这时那只黑乌鸦又在她头上尖叫了几声。

“这个黑鬼,”安妮·莉斯贝说,“它今天使我害怕起来!”

她带来了一点咖啡豆和菊苣①。她觉得这对于挖沟工人的老婆说来是一件施舍,可以使她煮一杯咖啡喝;同时她自己也可以喝一杯。挖沟工人的老妻子煮咖啡去了;这时,安妮·莉斯贝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说来也很奇怪,她梦见了自己的孩子:他在这个工人的茅屋里饿得哭叫,谁也不管他;现在他躺在海底——只有上帝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她梦见自己坐在这茅屋里,挖沟工人的老婆在煮咖啡,她可以闻到咖啡豆的香味,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可爱的人形——这人形跟那位小伯爵一样好看。他说:“世界快要灭亡了!紧跟着我来吧,因为你是我的妈妈呀!你有一个安琪儿在天国里呀!紧跟着我来吧。”

①菊苣(cichoric)是一种植物,它的根可以当咖啡代用品。

他伸出手来拉她,不过这时有一个可怕的爆裂声响起来了。这无疑是世界在爆裂,这时安琪儿升上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衬衫袖子;她似乎觉得自己从地上被托起来了。不过她的脚上似乎系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把她向下拖,好像有几百个女人在紧抓住她说:

“假使你要得救,我们也要得救!抓紧!抓紧!”

她们都一起抓着她;她们的人数真多。“嘶!嘶!”她的衬衫袖子被撕碎了,安妮·莉斯贝在恐怖中跌落下来了,同时也醒了。的确,她几乎跟她坐着的那张椅子一齐倒下来,她吓得头脑发晕,她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梦见了什么东西。不过她知道那是一个恶梦。

她们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后她就走到附近的一个镇上去,因为她要到那儿去找到那个赶车的人,以便在天黑以前能够回到家里去。不过当她碰到这个赶车人的时候,他说他们要等到第二天天黑以前才能动身,她开始考虑住下来的费用,同时也把里程考虑了一下。她想,如果沿着海岸走,可以比坐车子少走八九里路。这时天气晴朗,月亮正圆,因此安妮·莉斯贝决计步行;她第二天就可以回到家里了。

太阳已经下沉;暮钟仍然在敲着。不过,这不是钟声,而是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在沼泽地里的叫声①。现在它们静下来了,四周是一片沉寂,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因为它们都睡着了,甚至猫头鹰都不见了。树林里和她正在走着的海岸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听到自己在沙上走着的脚步声。海上也没有浪花在冲击;遥远的深水里也是鸦雀无声。水底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都是默默地没有声响。

①安徒生写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他同时代的丹麦诗人蒂勒(J.M.Thiele)的两句诗:

如果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晚上在沼泽地里叫,

第二天的太阳会很明朗,对着玫瑰花微笑。

安妮·莉斯贝只顾向前走,像俗话所说的,什么也不想。不过思想并没有离开她,因为思想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它只不过是在睡觉罢了。那些活跃着、但现在正在休息着的思想,和那些还没有被掀动起来的思想,都是这个样子。不过思想会冒出头来,有时在心里活动,有时在我们的脑袋里活动,或者从上面向我们袭来。

“善有善报,”书上这样写着。“罪过里藏着死机!”书上也这样写着。书上写着的东西不少,讲过的东西也不少,但是人们却不知道,也想不起。安妮·莉斯贝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有时人们心里会露出一线光明——这完全是可能的!

一切罪恶和一切美德都藏在我们的心里——藏在你的心里和我的心里!它们像看不见的小种子似的藏着。一丝太阳从外面射进来,一只罪恶的手摸触一下,你在街角向左边拐或向右边拐——是的,这就够决定问题了。于是这颗小小的种子就活跃起来,开始胀大和冒出新芽。它把它的汁液散布到你的血管里去,这样你的行动就开始受到影响。一个人在迷糊地走着路的时候,是不会感觉到那种使人苦恼的思想的,但是这种思想却在心里酝酿。安妮·莉斯贝就是这样半睡似的走着路,但是她的思想正要开始活动。

从头年的圣烛节①到第二年的圣烛节,心里记载着的事情可是不少——一年所发生的事情,有许多已经被忘记了,比如对上帝、对我们的邻居和对我们自己的良心,在言语上和思想上所作过的罪恶行为。我们想不到这些事情,安妮·莉斯贝也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她知道,她并没有做出任何不良的事情来破坏这国家的法律,她是一个善良、诚实和被人看得起的人,她自己知道这一点。

①圣烛节(Kyndelmisse)是在2月2日,即圣母马利亚产后40天带着耶稣往耶路撒冷去祈祷的纪念日。又称“圣母行洁净礼日”、“献主节”等。

现在她沿着海边走。那里有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停下来。那是一件什么东西漂上来了呢?那是一顶男子的旧帽子。它是从什么地方漂来的呢?她走过去,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哎呀!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害怕起来。但是这并不值得害怕:这不过是些海草和灯芯草罢了,它缠在一块长长的石头上,样子像一个人的身躯。这只是些灯芯草和海草,但是她却害怕起来。她继续向前走,心中想起儿时所听到的更多的迷信故事:“海鬼”——漂到荒凉的海滩上没有人埋葬的尸体。尸体本身是不伤害任何人的,不过它的魂魄——“海鬼”——会追着孤独的旅人,紧抓着他,要求他把它送进教堂,埋在基督的墓地里。

“抓紧!抓紧!”有一个声音这样喊。当安妮·莉斯贝想起这几句话的时候,她做过的梦马上又生动地回到记忆中来了——那些母亲们怎样抓着她,喊着:“抓紧!抓紧!”她脚底下的地面怎样向下沉,她的衣袖怎样被撕碎,在这最后审判的时候,她的孩子怎样托着她,她又怎样从孩子的手中掉下来。她的孩子,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孩子现在正躺在海底。他永远也不会像一个海鬼似的爬起来,叫着:“抓紧!抓紧!把我送到基督的墓地上去呀!”当她想着这事情的时候,恐惧刺激着她的脚,使她加快了步子。

恐怖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按在她的心上;她几乎要昏过去了。当她朝海上望的时候,海上正慢慢地变得昏暗。一层浓雾从海上升起来,弥漫到灌木林和树上,形成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她掉转身向背后的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像一面没有光辉的、淡白色的圆镜。她的四肢似乎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抓紧!抓紧!她这样想。当她再掉转身看看月亮的时候,似乎觉得月亮的白面孔就贴着她的身子,而浓雾就像一件尸衣似的披在她的肩上。“抓紧!把我送到基督的墓地里去吧!”她听到这样一个空洞的声音。这不是沼泽地上的青蛙,或大渡乌和乌鸦发出来的,因为她并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说。

是的,这是“海鬼”——躺在海底的她的孩子的魂魄。这魂魄是不会安息的,除非有人把它送到教堂的墓地里去,除非有人在基督的土地上为它砌一个坟墓。她得向那儿走去,她得到那儿去挖一个坟墓。她朝教堂的那个方向走去,于是她就觉得她的负担轻了许多——甚至变得没有了。这时她又打算掉转身,沿着那条最短的路走回家去,立刻那个担子又压到她身上来了:抓紧!抓紧!这好像青蛙的叫声,又好像鸟儿的哀鸣,她听得非常清楚。“为我挖一个坟墓吧!为我挖一个坟墓吧!”

雾是又冷又潮湿;她的手和面孔也是由于恐怖而变得又冷又潮湿。周围的压力向她压过来,但是她心里的思想却在无限地膨胀。这是她从来没有经验过的一种感觉。

在北国,山毛榉可以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就冒出芽,第二天一见到太阳就现出它幸福的春青美。同样,在我们的心里,藏在我们过去生活中的罪恶种子,也会在一瞬间通过思想、言语和行动冒出芽来。当良心一觉醒的时候,这种子只需一瞬间的工夫就会长大和发育。这是上帝在我们最想不到的时刻使它起这样的变化的。什么辩解都不需要了,因为事实摆在面前,作为见证。思想变成了语言,而语言是在世界什么地方都可以听见的。我们一想到我们身中藏着的东西,一想到我们还没有能消灭我们在无意和骄傲中种下的种子,我们就不禁要恐怖起来。心中可以藏着一切美德,也可以藏着罪恶。

它们甚至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可以繁殖起来。

安妮·莉斯贝的心里深深地体会到我们刚才所讲的这些话。她感到极度地不安,她倒到地上,只能向前爬几步。一个声音说:“请埋葬我吧!请埋葬我吧!”只要能在坟墓里把一切都忘记,她倒很想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她充满恐惧和惊惶的、醒觉的时刻。迷信使她的血一会儿变冷,一会儿变热。有许多她不愿意讲的事情,现在都集中到她的心里来了。

一个她从前听人讲过的幻象,像明朗的月光下面的云彩,静寂地在她面前出现:四匹嘶鸣的马儿在她身边驰过去了。它们的眼睛里和鼻孔里射出火花,拉着一辆火红的车子,里面坐着一个在这地区横行了一百多年的坏人。据说他每天半夜要跑进自己的家里去一次,然后再跑出来。他的外貌并不像一般人所描述的死人那样,惨白得毫无血色,而是像熄灭了的炭一样漆黑。他对安妮·莉斯贝点点头,招招手:

“抓紧!抓紧!你可以在伯爵的车子上再坐一次,把你的孩子忘掉!”

她急忙避开,走进教堂的墓地里去。但是黑十字架和大渡鸦在她的眼前混作一团。大渡鸦在叫——像她白天所看到的那样叫。不过现在她懂得它们所叫的是什么东西。它们说:“我是大渡鸦妈妈!我是大渡鸦妈妈!”每一只都这样说。安妮·莉斯贝知道,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一只黑鸟。如果她不挖出一个坟墓来,她将永远也要像它们那样叫。

她伏到地上,用手在坚硬的土上挖一个坟墓,她的手指流出血来。

“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在喊。她害怕在她的工作没有做完以前鸡会叫起来,东方会放出彩霞,因为如果这样,她就没有希望了。

鸡终于叫了,东方也现出亮光。她还要挖的坟墓只完成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上和脸上一直摸到她的心窝。

“只挖出半个坟墓!”一个声音哀叹着,接着就渐渐地沉到海底。是的,这就是“海鬼”!安妮·莉斯贝昏倒在地上。她不能思想,失去了知觉。

她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白天了。有两个人把她扶起来。她并没有躺在教堂的墓地里,而是躺在海滩上。她在沙上挖了一个深洞。她的手指被一个破玻璃杯划开了,流出血来。这杯子底端的脚是安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座子上的。

安妮·莉斯贝病了。良心和迷信纠缠在一起,她也分辨不清,结果她相信她现在只有半个灵魂,另外半个灵魂则被她的孩子带到海里去了。她将永远也不能飞上天国,接受慈悲,除非她能够收回深藏在水底的另一半灵魂。

安妮·莉斯贝回到家里去,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她的思想像一团乱麻一样。她只能抽出一根线索来,那就是她得把这个“海鬼”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为他挖一个坟墓——这样她才能招回她整个的灵魂。

有许多晚上她不在家里。人们老是看见她在海滩上等待那个“海鬼”。这样的日子她挨过了一整年。于是有一天晚上她又不见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她。第二天大家找了一整天,也没有结果。

黄昏的时候,牧师到教堂里来敲晚钟。这时他看见安妮·莉斯贝跪在祭坛的脚下。她从大清早起就在这儿,她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但是她的眼睛仍然射出光彩,脸上仍然现出红光。太阳的最后的晚霞照着她,射在摊开在祭坛上的《圣经》的银扣子上①。《圣经》摊开的地方显露出先知约珥的几句话:“你们要撕裂心肠,不撕裂衣服,归向上帝②!”

①古时的《圣经》像一个小匣子,不念时可以用扣子扣上。

②见《圣经·旧约全书·约珥书》第二章第十三节。最后“归向上帝”这句话应该是“归向耶和华你们的神”,和安徒生在这里引用的略有不同。

“这完全是碰巧,”人们说,“有许多事情就是偶然发生的。”

安妮·莉斯贝的脸上,在太阳光中,露出一种和平和安静的表情。她说她感到非常愉快。她现在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儿子——是和她在一道。这幽灵对她说:

“你只为我挖好了半个坟墓,但是在整整一年中你却在你的心中为我砌好了一个完整的坟墓。这是一个妈妈能埋葬她的孩子的最好的地方。”

于是他把她失去了的那半个灵魂还给她,同时把她领到这个教堂里来。

“现在我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她说,“在这个屋子里我们全都感到快乐!”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安妮·莉斯贝的灵魂就升到另一个境界里去了。当人们在人世间作过一番斗争以后,来到这个境界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而安妮·莉斯贝是作过一番斗争的。

安徒生的童话故事4

街上有一幢很老很老的房子,它几乎有300年的历史,这一点,人们在它的大梁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上面刻着郁金香和牵藤的啤酒花花纹——在这中间刻着的是它兴建的年月。在那上面人们还可以看到整首用古老的字体刻出来的诗篇。在每个窗子上的桁条上还刻着做出讥笑样子的脸谱。第二层楼比第一层楼向外突出很多;屋檐下有一个刻着龙头的铅水笕。雨水本来应该是从龙的嘴里流出来的,但它却从它的肚皮中冒出来了,因为水笕有一个洞。

街上所有的别的房子都是很新、很整齐的;它们的墙很光,窗玻璃很宽,人们可以看得出,它们不愿意跟这座老房子有什么来往。它们无疑地在想:“那个老垃圾堆作为街上的一个笑柄还能站得住多久呢?它的吊窗凸出墙外太远,谁也不能从我们的窗子这边看到那边所发生的事情。它的楼梯宽得像宫殿里的楼梯,高得像是要通到一个教堂的塔里面去。它的铁栏杆像一个家庭墓窖的门——上面还装置着黄铜小球。这真可笑!”

它的对面也是整齐的新房子。它们也有同样的看法。不过这儿有一个孩子坐在窗子里面。他有一副红润的面孔和一对闪耀的眼睛。他特别喜欢这幢老房子,不论在太阳光里或在月光里都是这样。他看到那些泥灰全都脱落了的墙壁,就坐着幻想出许多奇怪的图景来——这条街、那些楼梯、吊窗和尖尖的山形墙,在古时会像一个什么样子呢?他可以看到拿着戟的兵士,以及形状像龙和鲛的水笕。

这的确是一幢值得一看的房子!那里面住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一条天鹅绒的马裤,一件有大黄铜扣子的上衣;他还戴着一副假发①——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真正的假发。每天早晨有一个老仆人来为他打扫房间和跑腿。除此以外,这座老房子里就只孤独地住着这位穿天鹅绒马裤的老人了。他偶尔来到窗子跟前,朝外面望一眼。这时这个小孩就对他点点头,作为回答。他们就这样相互认识了,而且成了朋友,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不过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小孩曾经听到他的父母说过:“对面的那个老人很富有,不过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古时欧洲的绅士和富有的人常常戴着假发,以掩住秃顶,同时也借此显得尊严一些。

在下一个星期天,这孩子用一张纸包了一点东西,走到门口。当那个为这老人跑腿的仆人走过时,他就对他说:“请听着!你能不能把这东西带给对面的那个老人呢?我有两个锡兵①。这是其中的一个;我要送给他,因为我知道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锡兵,这里是指用镀锡铁皮做成的玩具兵。

老仆人表示出高兴的样子。他点了点头,于是就把锡兵带到老房子里去了。不久他就来问小孩,愿意不愿意亲自去拜访一次。他的爸爸妈妈准许他去。所以他就去拜访那个老房子了。

台阶栏杆上的那些铜球比平时要光亮得多;人们很可能以为这是专门为了他的拜访而擦亮的。那些雕刻出来的号手——因为门上都刻着号手,他们立在郁金香花里——都在使劲地吹喇叭;他们的双颊比以前要圆得多。是的,他们在吹:“嗒—嗒—啦—啦!小朋友到来了!嗒—嗒—啦—啦!”于是门便开了。

整个走廊里挂满了古老的画像:穿着铠甲的骑士和穿着丝绸的女子。铠甲发出响声,绸衣在窸窸窣窣地颤动。接着就是一个楼梯。它高高地伸向上面去,然后就略微弯下一点。这时他就来到一个阳台上。它的确快要坍塌了。处处是长长的裂痕和大洞,不过它们里面却长出了许多草和叶子。因为阳台、院子和墙都长满了那么多的绿色植物,所以它们整个看起来像一个花园。但这还不过是一个阳台。

这儿有些古旧的花盆;它们都有一个面孔和驴耳朵。花儿自由自在地随处乱长。有一个花盆全被石竹花铺满了,这也就是说:长满了绿叶子,冒出了许多嫩芽——它们在很清楚地说:“空气抚爱着我,太阳吻着我,同时答应让我在下星

期日开出一朵小花——下星期日开出一朵小花啦!”

于是他走进一个房间。这儿的墙上全都糊满了猪皮;猪皮上印着金花。墙儿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沿墙摆着许多高背靠椅;每张椅子都刻着花,而且还有扶手。

“请坐吧!请坐吧!”它们说。“啊,我的身体真要裂开了!

像那个老碗柜一样,我想我一定得了痛风病!我背上得了痛风病,噢!”

不一会儿孩子走进一个客厅,那个吊窗就在这儿,那个老人也在这儿。

“亲爱的小朋友,多谢你送给我的锡兵!”老人说,“多谢你来看我!”

“谢谢!谢谢!”——也可以说是——“嘎!啪!”这是所有的家具讲的话。它们的数目很多,当它们都来看这孩子的时候,它们几乎挤做一团。

墙中央挂着一个美丽女子的画像。她的样子很年轻和快乐,但是却穿着古时的衣服;她的头发和挺直的衣服都扑满了粉。她既不说“谢谢”,也不说“啪”;她只是用温和的眼睛望着这个小孩子。他当时就问这老人:“您从什么地方弄到这张像的?”

“从对面的那个旧货商人那里!”老人说。“那儿挂着许多画像。谁也不认识他们,也不愿意去管他们,因为他们早就被埋葬掉了。不过从前我认识这个女子,现在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半个世纪啦。”

在这幅画下边,在玻璃的后面,挂着一个枯萎了的花束。它们无疑也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因为它们的样子也很古老。那个大钟的摆摇来摇去;钟上的针在转动。这房间里每件东西在时时刻刻地变老,但是人们却不觉得。

小孩子说:“家里的人说,你一直是非常孤独的!”

“哎,”老人说,“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来拜访,现在你也来拜访了!我感到非常快乐!”

于是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画册:那里面有许多我们现在见不到的华丽的马车行列,许多打扮得像纸牌上的“贾克”的兵士和挥着旗子的市民。裁缝挥着的旗帜上绘着一把由两只狮子抬着的大剪刀;鞋匠挥着的旗子上绘有一只双头鹰——不是靴子,因为鞋匠必须把一切东西安排得使人一看就说:“那是一双。”是的,就是这样的一本画册!

老人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拿出一些蜜饯、苹果和硬壳果来——这个老房子里的一切东西真是可爱。

“我再也忍受不了!”立在五斗柜上的那个锡兵说。“这儿是那么寂寞,那么悲哀。一个惯于过家庭生活的人,在这儿实在住不下去!我再也忍受不了!日子已经够长了,而晚间却是更长!这儿的情形跟他们那儿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你的爸爸和妈妈总是愉快地在一起聊天,你和别的一些可爱的孩子也发出高兴的闹声。嗨!这个老人,他是多么寂寞啊!你以为他会得到什么吻么?你以为会有人温和地看他一眼么?或者他会有一棵圣诞树么?他什么也没有,只有等死!我再也忍受不了!”

“你不能老是从悲哀的角度去看事情呀!”小孩子说。“我觉得这儿什么东西都可爱!而且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到这儿来拜访!”

“是的,但是我看不见它们,也不认识它们!”锡兵说。

“我再也忍受不了!”

“你要忍受下去。”小孩子说。

这时老人带着一副最愉快的面孔和最甜美的蜜饯、苹果以及硬壳果走来了。小孩子便不再想起锡兵了。

这个小年轻人,怀着幸福和高兴的心情,回到家来。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和对面那个老房子,又有许多往返不停的点头。最后小孩子又走过去拜访了。

那些雕刻的号手又吹起:“嗒—啦—啦,嗒—啦—啦!小朋友又来了!嗒—啦—啦!”接着那些骑士身上的剑和铠甲又响起来了,那些绸衣服又沙沙地动起来了。那些猪皮又讲起话来了,那些老椅子的背上又有痛风病了。噢!这跟头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因为在这儿,这一天,这一点钟完全跟另一天,另一点钟是一样。

“我再也忍受不了!”锡兵说。“我已经哭出了锡眼泪!这儿是太悲哀了!我宁愿上战场,牺牲掉我的手和脚——这种生活总算还有点变化。我再也忍受不了!现在我才懂得,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来拜访是一种什么味道!我的回忆也来拜访了。请相信我,结果并不是太愉快。我几乎要从五斗柜上跳下来了。你们在对面房子里面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你们就在这儿一样。又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你们都很熟悉的一天!你们孩子们围着桌子站着,唱你们每天早晨唱的圣诗。你们把手合在一起,庄严地站着;爸爸和妈妈也是同样地庄严。于是门开了,小妹妹玛利亚被领进来了——她还不到两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听到音乐或歌声,而且不管什么音乐或歌声,她就跳起舞来。她还不大会跳,但是她却要马上跳起来,虽然她跳得不合拍子,因为拍子是太长了。她先用一只腿站着,把头向前弯,然后又用另一只腿站着,又把头向前弯,可是这次却弯得不好。你们都站着不做一声,虽然这是很困难的。但是我在心里却笑起来了,因此我就从桌上滚下来了,而且还跌出一个包来——这个包现在还在——因为我笑是不对的。但是这一切,以及我所经历过的许多事情,现在又来到我的心里——这一定就是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了。请告诉我,你们仍然在礼拜天唱歌吗?请告诉我一点关于小玛利亚的消息好吗?我的老朋友——那另一个锡兵——现在怎样了?是的,他一定是很快乐的!——我却是再也忍受不了!”

“你已经被送给别人了!”小孩子说。“你应该安心下来。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吗?”

这时那个老人拿着一个抽屉走进来。抽屉里有许多东西可看:粉盒、香膏盒、旧扑克牌——它们都很大,还镀着金,现在我们是看不到这样的东西的。他还抽开了许多抽屉,拉开了一架钢琴,钢琴盖上绘着风景画。当这老人弹着的时候,钢琴就发出粗哑的声音。于是他就哼出一支歌来。

“是的,她也能唱这支歌!”他说。于是他就对这幅从旧货商人那儿买来的画点点头。老人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了。

“我要到战场上去!我要到战场上去!”锡兵尽量提高嗓子大叫;接着他就栽到地上去了。

是的,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老人在找,小孩也在找,但是他不见了,他失踪了。

“我会找到他的!”老人说。不过他永远也没有找到他,因为地板上有许多洞和裂口。锡兵滚到一个裂口里去了。他躺在那里,好像躺在一个没有盖土的坟墓里一样。

这一天过去了。小孩子回到家里。一星期又过去了,接着又有许多星期过去了。窗子上都结了冰,小孩子得坐下来,在窗玻璃上用嘴哈气融出一个小视孔来看看那座老房子。雪花飘进那些刻花和刻字中间去,把整个台阶都盖住了,好像这座老房子里没有住着什么人似的。的确,这里现在没有人,因为那个老人已经死了!

黄昏的时候,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人们把他放进棺材,抬上马车。他不久就要给埋进他乡下的坟墓里,他现在就要被运到那儿去,可是没有人来送葬,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了。当棺材被运走的时候,小孩子在后面用手对他飞吻。

几天以后,这座老房子里举行一次拍卖。小孩子从他的窗子里看到那些古老的骑士和女子、那些有长耳朵的花盆、那些古旧的椅子和碗柜,统统都被人搬走了。有的搬到这儿去,有的搬到那儿去。她的画像——在那个旧货商店里找来的——仍然回到那个旧货商店里去了,而且一直挂在那里,因为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愿意要一张老画。

到了春天,这座房子就被拆掉了,因为人们说它是一堆烂垃圾。人们可以从街上一眼就看到墙上贴着猪皮的那个房间。这些皮已经被拉下来了,并且被撕碎了。阳台上那些绿色植物凌乱地在倒下的屋梁间悬着。现在人们要把这块地方扫清。

“这才好啦!”周围的房子说。

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建立起来了;它有宽大的窗子和平整的白墙。不过那座老房子原来所在的地方恰恰成了一个小花园。邻近的墙上长满了野生的葡萄藤。花园前面有一道铁栏杆和一个铁门。它们的样子很庄严。行人在它们面前停下步子,朝里面望。

麻雀成群地栖在葡萄藤上,叽叽喳喳地互相叫着。不过它们不是谈着关于那幢老房子的事情,因为它们记不清那些事。许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像他父母所期望的有能力的人。他刚结婚不久。他要同他的妻子搬进这幢有小花园的房子里来。当她正在栽一棵她认为很美丽的野花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边。她用小巧的手栽着花,用指头在花周围紧按上些泥土。

“噢!这是什么?”她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刺着了她。

有一件尖东西在柔软的泥土里冒出来了。想想看吧!这就是那个锡兵——在那个老人房间里跑掉的锡兵。他曾经在烂木头和垃圾里混了很久,最后又在土里睡了许多年。

年轻的妻子先用一片绿叶子、然后又用她美丽的、喷香的手帕把锡兵擦干净。锡兵好像是从昏睡中恢复了知觉。

“让我瞧瞧他吧!”年轻人说。于是他笑起来,摇着头。

“啊!这不可能就是他,但是他使我记起了我小时候跟一个锡兵的一段故事!”

于是他就对他的妻子讲了关于那座老房子、那个老人和锡兵的故事。他把锡兵送给了老人,因为他是那么孤独。他讲得那么仔细,好像是真事一样。年轻的妻子不禁为那座老房子和那个老人流出泪来。

“这也许就是那个锡兵!”她说。“让我把他保存起来,以便记住你所告诉我的这些事情。但是你得把那个老人的坟指给我看!”

“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呀,”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他所有的朋友都死了;没有谁去照料它,而我自己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小孩了!”

“那么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了!”她说。

“是的,可怕地孤独!”锡兵说,“不过他居然没有被人忘记掉,倒也真使人高兴!”

“高兴!”旁边一个声音喊。但是除了锡兵以外,谁也看不出这就是过去贴在墙上的一块猪皮。它上面的镀金已经全没有了。它的样子很像潮湿的泥土,但它还是有它的意见。它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不过锡兵不相信这套理论。

安徒生的童话故事5

“多么美丽的玫瑰花啊!”太阳光说。“每一朵花苞将会开出来,而且将会是同样的美丽。它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吻它们,使它们获得生命!”

“它们是我的孩子!”露水说。“是我用眼泪把它们抚养大的。”

“我要认为我是它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你们只是一些干爸爸和干妈妈。你们不过凭你们的能力和好意,在它们取名时送了一点礼物罢了。”

“我美丽的玫瑰孩子!”他们三位齐声说,同时祝福每朵花获得极大的幸运。不过最大的幸运只能一个人有,而同时也必定还有一个人只得到最小的幸运;但是它们中间哪一个是这样呢?

“这个我倒要了解一下!”风儿说。“我什么地方都去,连最小的隙缝也要钻进去。什么事情的里里外外我都知道。”

每朵盛开的玫瑰花听到了这话,每一个要开的花苞也听到了这话。

这时有一个悲愁的、慈爱的、穿着黑丧服的母亲走到花园里来了。她摘下一朵玫瑰。这朵花正是半开,既新鲜,又丰满。在她看来,它似乎是玫瑰花中最美丽的一朵。她把这朵花拿到一个清静无声的房间里去——在这儿,几天以前还有一个快乐年轻的女儿在蹦蹦跳跳着,但是现在她却僵直地躺在一个黑棺材里,像一个睡着了的大理石像。母亲把这死孩子吻了一下,又把这半开的玫瑰花吻了一下,然后把花儿放在这年轻女孩子的胸膛上,好像这朵花的香气和母亲的吻就可以使得她的心再跳动起来似的。

这朵玫瑰花似乎正在开放。它的每一片花瓣因为一种幸福感而颤抖着,它想:“人们现在给了我一种爱情的使命!我好像成了一个人间的孩子,得到了一个母亲的吻和祝福。我将走进一个未知的国度里去,在死者的胸膛上做着梦!无疑地,在我的姊妹之中我要算是最幸运的了!”

在长着这棵玫瑰树的花园里,那个为花锄草的老女人走过来了。她也注意到了这棵树的美;她的双眼凝视着一大朵盛开的花。再有一次露水,再有一天的温暖,它的花瓣就会落了。老女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就觉得,它既然完成了美的任务,它现在也应该有点实际的用处了。因此她就把它摘下来,包在一张报纸里。她把它带回家来,和一些其他没有叶儿的玫瑰花放在一起,成为“混合花”被保存下来;于是它又和一些叫薰衣草的“蓝小孩”混在一起,用盐永远保藏下来!只有玫瑰花和国王才能这样①。

①古代的国王,特别是埃及的国王,死后总是用香膏和防腐剂制成木乃伊被保藏下来。

“我是最光荣的!”当锄草的女人拿着它的时候,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我将被保藏下来!”

有两个年轻人到这花园里来,一个是画家,一个是诗人。

他们每人摘下了一朵最好看的玫瑰花。

画家把这朵盛开的玫瑰花画在画布上,弄得这花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这样一来,”画家说,“它就可以活好几代了。在这期间将不知有几百万朵玫瑰花会萎谢,会死掉了!”

“我是最得宠的!”这玫瑰花说,“我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诗人把他的那朵玫瑰看了一下,写了一首歌颂它的诗——歌颂他在这朵玫瑰的每片花瓣上所能读到的神秘:《爱的画册》——这是一首不朽的诗。

“我跟这首诗永垂不朽了,”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

在这一丛美丽的玫瑰花中,有一朵几乎被别的花埋没了。

很偶然地,也可能算是很幸运的,这朵花有一个缺点——它不能直直地立在它的茎子上,而且它这一边的叶子跟那一边的叶子不相称:在这朵花的正中央长得有一片畸形的小绿叶。

这种现象在玫瑰花中也是免不了会发生的!

“可怜的孩子!”风儿说,同时在它的脸上吻了一下。

这朵玫瑰以为这是一种祝贺,一种称赞的表示。它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它的正中心长出一片绿叶,正表现出它的奇特。一双蝴蝶飞到它上面来,吻了它的叶子。这是一个求婚者;它让他飞走了。后来有一只粗暴的大蚱蜢到来了;他四平八稳地坐在另一朵玫瑰花上,同时自作多情地把自己的胫骨擦了几下——这是蚱蜢的表示爱情的一种方式。被他坐着的那朵玫瑰花不懂得这道理;可是这朵与众不同的、有一片小绿叶的玫瑰懂得,因为蚱蜢在看它——他的眼色似乎在说:“我可以爱得把你一口气吃掉!”不管怎么热烈的爱情也超过不了这种程度;爱得被吸收到爱人的身体里去!可是这朵玫瑰倒不愿被吸收到这个蚱蜢的身体里去。

夜莺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唱着。

“这是为我而唱的!”那朵有缺点、或者那朵与众不同的玫瑰花说。“为什么我在各方面都要比我的姊妹们特别一些呢?为什么我得到了这个特点、使我成为最幸运的花呢?”

两位抽着雪茄烟的绅士走到花园里来。他们谈论着玫瑰花和烟草:据说玫瑰经不起烟熏;它们马上会失掉它们的光彩,变成绿色;这倒值得试一试。他们不愿意试那些最漂亮的玫瑰。他们却要试试这朵有缺点的玫瑰。

“这是一种新的尊荣!”它说,“我真是分外的幸运,非常的幸运!”

于是它在自满和烟雾中变成了绿色。

有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可能是玫瑰树上最漂亮的一朵——在园丁扎得很精致的一个花束里占了一个首要的位置。它被送给这家那个骄傲的年轻主人,它跟他一起乘着马车,作为一朵美丽的花儿,坐在别的花儿和绿叶中间。它参加五光十色的集会:这儿男人和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无数的灯光中射出光彩。音乐奏起来了。这是在照耀得像白昼一般的戏院里面。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一位有名的年轻舞蹈家跳出舞台,一连串的花束,像花的雨点似的向她的脚下抛来。扎得有那朵像珍珠一样美丽的玫瑰花束也落下来了;这朵玫瑰感到说不出的幸运,感到它在向光荣和美丽飞去。当它一接触到舞台面的时候,它就舞起来,跳起来,在舞台上滚。它跌断了它的茎子。它没有到达它所崇拜的那个人手中去,而却滚到幕后去了。道具员把它捡起来,看到它是那么美丽,那么芬芳,只可惜它没有茎子。他把它放在衣袋里。当他晚间回到家来的时候,他就把它放在一个小酒杯里;它在水里浸了一整夜。大清早,它被放到祖母的面前。又老又衰弱的她坐在一个靠椅里,望着这朵美丽的、残破的玫瑰花,非常欣赏它和它的香气。

“是的,你没有走到有钱的、漂亮的小姐桌子旁边去;你倒是到一个穷苦的老太婆身边来了。你在我身边就好像一整棵玫瑰花树呢。你是多么可爱啊!”

于是她怀着孩子那么快乐的心情来望着这朵花。当然,她同时也想起了她消逝了很久的那个青春时代。

“窗玻璃上有一个小孔,”风儿说,“我很轻松地钻进去了。我看到了这个老太婆发出青春的光彩的眼睛;我也看到了浸在酒杯里的那朵美丽的、残破的玫瑰花。它是一切花中最幸运的一朵花!我知道这!我敢于这样说!”

花园里玫瑰树上的玫瑰花都有它自己的历史。每朵玫瑰花相信,同时也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而这种信心也使得它们幸福。不过最后的那朵玫瑰花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

“我比大家活得最久!我是最后的、唯一的、妈妈最喜爱的孩子!”

“而我却是这些孩子的妈妈!”玫瑰篱笆说。

“我是它们的妈妈!”太阳光说。

“我是的!”风儿和天气说。

“每个人都有份!”风儿说,“而且每个人将从它们那里得到自己的一份!”于是风儿就使叶子在篱笆上散开,让露水滴着,让太阳照着。“我也要得到我的一份,”风儿说。“我得到了所有玫瑰花的故事;我将把这些故事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传播出去!请告诉我,它们之中谁是最幸运的?是的,你们说呀;我已经说得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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