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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心灵中短篇散文珍藏推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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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慰心灵中短篇散文珍藏推荐:空巢

  素素 女,1955年生于辽南。出版过《北方女孩》、《女人书简》、《素素心羽》、《佛眼》等散文集。曾获辽宁偕优秀青年作家奖。

  在我眼中,沈阳是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城市。

  在沈阳老城内,有两组显赫的建筑。这两组建筑不属于同一时代,却挨得很近。一绾是爱新觉罗家族留在关外的故宫,一组是张作霖称王东三省时的帅府。那天给我的感觉是出了故宫就进了帅府,从古代一下子就走到了现代,数百年的历史在这里缩成了一条小胡同。在这条小胡同里,它们有一种同命相怜的意味。这些楼虽然个个根深蒂固,却是行帐,是驻扎。这些楼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却又是它的结局。因为这些楼的主人虽身在关外,目光却不约而同地盯着中原乃至全国。它们惟一的区别是,由关外入主中原的角色从来都是土著的游牧者或猎人,爱新觉罗氏只不过是最后一个。张大帅则是一个移民者的后代,一个纯粹的汉人,他想给闯关东的汉人开个先例,学那些少数民族的样子,也来他一个人主中原,但他在北京只呆了两年,当他灰溜溜地坐着火车打道回府时,在皇姑屯把命丧了。

  也许是一个错误,也许是命中注定,所有从大东北入主中原的英雄豪杰,不论多么长久多么短促,他们都只有出发,没有回程。他们的老家有的成了遗址,有的成了废墟,有的只留下一个记忆。爱新觉罗氏和张氏的老家还算完好,如今也都空着,它们分别以故宫和故居的名义,陈列在这座由于它们而著名而悲剧的城市里。

  的确,沈阳因为至今还覆盖着浓重的琉璃瓦,凝固着罗马式的廊柱,因为曾经散布过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的霸气,飞扬过张作霖张学良父子的王气,而使这个城市有了一种别处无法重复的格局。来沈阳的人大概都要经过这条极有跳跃性的小胡同,经过这条小胡同的人大概都仿佛走了捷径似的新奇。因为站在这捷径的两端,既让你生发观赏了大古董的惊叹,也让你怀有人去楼空的哀惋。历史似乎是一个专门为英雄豪杰们画怪圈的魔法师,既能让你登台,也能让你消失;既给你鲜花,也给你墓地。

  那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张氏帅府,居然像早已来过了那么熟悉,是久别重逢的感觉。我知道,我在书里在历史里曾无数次地穿过它,这个院落里走动着的人以及发生过的故事,我与它们在书里历史里也都打过照面。我知道,不管你是谁,只要面向东北,就一定能看见这个院落这对父子。张作霖张学良不止是东北的,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的政治舞台上,他们父子分别扮演了举世瞩目的角色。他们将自己袒露得太充分太精彩了,他们各自那悲剧的结局太出乎意料太绝无仅有了。当人们终于可以从容地打开历史的那一页时,当不论什么人的功过是非都可以以平等的姿态拿到桌面上书写时,张氏父子必然由现代人心灵里的特殊珍藏,变成可以自由贬损自由崇拜的人物。

  我一直以为,东北人看张氏父子,是看东北人自己的那种会心会意。因为只有东北这块土地,才会出产这样的父子。只有东北这块土地,才会集结出这样的人群。东北人的性格和人格,打着鲜明的东北烙印。东北人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壮。因为这块颜色深沉的土地原本就悲壮。

  这就是张氏帅府。

  一座红彤彤的中国式的三进四合院。两座青灰色的罗马式大小洋楼。还有七幢红色的北欧风格的小楼群。它们构成了张氏帅府,但不是帅府的全部。在帅府的院墙外还有帅府舞厅和边业银行。还有一幢日式的小巧的赵四小姐楼。可以看出,昔日的帅府是因主人的不断升迁而不断变幻。越变越大,且由中而西,由土而洋。我发现,就建筑而言,帅府的色彩和造型没有风格。然而,没有风格就是风格。它的风格就是随机应变,就是膨胀和暴发。

  看帅府,有一种忍俊不禁,也有一种悲凉。它既主观,又露出模仿和装扮。它把殿的威仪王的派头摆设得很足,却又显得缺少底气面目浑浊。它的这种矛盾这种土洋参半,让我一下子回想起二十世纪初中国的图景。

  从国外回来的孙中山要在中国建立一个三民主义共和国,他的追随者们一色穿着笔挺的西装,口诛笔伐地要清王朝退出历史,要让中国改朝换代。他的力量太弱了,不得不把大总统的位置让给还梳着辫子穿着长袍马褂的袁世凯。当袁世凯窃国当权,中国人也只是剪掉了辫子,军人也只是脱下了清兵的黑色勇装换上了民国的大盖帽灰制服。中国历史上,也就出现了一个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也就出现了靠武力控制时局的那一批人物。那时候,在中国的城市里已有了外国人的租界,有了外国的领事馆,在中国的大街上有洋兵洋绅走来走去,这便让那些土生土长的养着三妻四妾的军阀们纷纷地弃土崇洋。

  张作霖的四合院,还是仿清宫王府的样式,那幢大青楼,则是照着天津的曹家花园建的。那位当过中华民国总统的曹锟当然也是从天津的洋人那里照葫芦画瓢。我看帅府,其实就是看中国废除帝制后那一段无序而又滑稽的历史,看那一群野心勃勃又脆弱无比的北洋军阀。

  记得那天,我最先走进了古色古香的四合院。

  它是帅府的中院。东院是大小青楼,西院是红楼群,它居中间,它也是最初的帅府。张作霖全家搬进这座四合院时,他已是奉天督军兼奉天省长。人们也就从这时开始叫他“大帅”,叫他的家“帅府”。这是一座中国传统的古典式建筑,青砖珑瓦,雕梁画栋,飞檐兽吻挑脊,方砖方石铺地,还有那对面孔熟悉的石狮。在三进院的正房厢房门房乃至山墙的墙裙和础石上,镶有许多寓意深刻的石雕,那石雕有富贵吉祥功名利禄的内容,也有人人皆知的历史典故。在不太惹人注意的地方,还有以龙为饰纹的石雕画。龙是朝廷的象征,那时清廷还在紫禁城享有优待,可见这房子主人骨子里早已是不安分。最有意思的是,东北农村盛产的萝卜白菜茄子辣椒高粱谷子,乃至张作霖老家的芦苇河蟹,也被雕刻在石上砖上木头上镶嵌帅府的墙。我想,这就是张作霖,他永远地盯着前面盯着远处,又永远脱不了乡野之气,从萝卜白菜这儿,能看见他纯朴的一角。

  在走进这个院子之前,我曾经读过与他同时代的英国历史学家麦柯马克写的《张作霖在东北》。那本书的开头是这么写的:张作霖是偏僻的边疆地区一伙土匪的头子。是个文盲,个子矮小,外表文弱,留着八字胡。在吸食鸦片和彻夜赌博的间隙里,他常常做着当上中国皇帝的梦。与许多可能也有过这个梦想的其他人不同,张接近于实现这个梦想,因为在称为军阀的那群怪人中,他或许是最大的一个。

  麦柯马克显然是没见过张作霖,却能在遥远的英国刻画出他眼中的张作霖,可见在当时的世界,张大帅已经是个很有知名度的人物。

  中国一位见过张作霖的历史学家这样写道:作霖身短小,目炯炯有光,精悍之色见于眉宇。虽出身武弁,恂雅如一儒生。遇事剖决如流,机警过人,及其怒也,须发毕张,辟易千人,故人畏其威而怀其惠。

  不论中国或外国,凡是写张作霖的人,都对他的长相感兴趣,漫画式的几个线条,就使他活灵活现。在世界政治史上,小个子男人独具魅力,张作霖显然也被忝列其中。

  在我看来,张作霖太难描绘了。他几乎让方方面面的人恨之入骨。他杀了张榕,让革命党人怒不可遏。他杀了李大钊,让共产党人忍无可忍。他一会儿助直倒皖,一会儿又联皖倒直,让那些军阀们咬牙切齿。他把日本人当靠山却不听日本人的话,让日本人暗中记着这笔账。他是谁?那套天蓝金黄仿洋的元帅服穿在他身上有点不伦不类,帅府后来建的那些西式的灰楼红楼与他也似乎无关。他只适合做这座四合院的主人,他也只适合穿黑皮小马褂,叼着他那个大烟斗,叫嚷着他那句只有东北人才能听懂的骂人话。但在中国北方,他却统治奉天、东北、华北达十三年之久,是民国以来统治北部中国最长的军阀。

  即使是历史学家也得承认,张作霖是东北独有的一种现象。由穷而匪,由小匪而巨匪,由匪而官,又由小官而高官。他的人生,神秘,传奇,不可思议。林语堂在《中国人》里曾经把中国人分为南北两种,他说,南方人是商人,北方人是强盗。他其实是在说南方人精于算计,而北方人擅于抢夺。在北方人里,东北人更是精通此道。强盗这词儿文了点,在东北就叫土匪。东北盛产土匪。张作霖则是东北土匪集大成者。他把土匪做到了份儿,做成了主角,做得堂而皇之,甚至做出了榜样和偶像。他身边的五虎上将,大都是绿林兄弟,他统帅的奉军,也大都是他招安的各路土匪。他们是他的家丁,他的私军,是他的整个生命和全部财产。他让东北有了一个独特的土匪时代,他使东北的土匪具有地域的文化的特征。

  这恐怕才是张作霖。

  如果他安心做这座四合院的主人,历史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写法。他不可能满足于四合院,东北没有这个传统,东北的传统就是骑着马入主中原。张作霖继承了这个传统。他不是牧人也不是猎人,而是胡子是马贼。他太想当王。占山为王,是土匪时代的理想。这种理想一直怂恿着他,让他停不下来。这种理想让他当了东北王之后还想当中国王。王,已成了他血里的东西,成了他惟一的激情。于是,继辽、金、元、清,他是大东北最后一个骑士。

  这个时候,帅府便是他问鼎中原的跳板,是向那些绿林兄弟们发号施令的大本营。在这个院子里,他发动过两次奉直大战。在那两次大战中,奉系的他与直系的吴佩孚,把成和败表演得跌宕起伏。一个土匪出身,一个秀才出身;一个会玩枪杆子,一个会耍笔杆子。吴佩孚光是舞文弄墨之乎者也写电文就差不多能打赢一场战争,他瞧不起张作霖,总拿土匪这点事讥讽咒骂。短小精干的张作霖内心里有些自卑,外表却从未对这位秀才示过弱,他给他的感觉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然而,第一次奉直大战,秀才胜了,土匪败了,土匪有点无颜见关东父老,回来便宣布东三省独立,其实是养精蓄锐。第二次奉直大战,土匪胜了,秀才败了,秀才无处可去便渡海南逃,逃得很狼狈。然而,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他们后来又成为盟友,联手去打别人。这就是李奶奶说的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哪。

  这段秀才和土匪的故事吸引了我。我从这里看见,张作霖最怕别人揭他土匪这个短。他一直遮掩他的机警又一直编织他的网,他嘴上总说他是个武人不懂政治却战胜了所有的人。我看见,那北洋军阀们一个个如走马灯,只有张作霖不慌不忙笑在最后。他一生进了三次关,终于在第三次就任中华民国军政府陆海空大元帅,把持北洋军阀最后一届政府,也就是麦柯马克说的那个接近于皇帝的梦。

  从一个绿林土匪爬上大元帅的宝座,说明他在政治上有成功之处。只是,他成功得太迟。当他这个老军阀走马上任时,北伐军的炮声已经震天响了,接着就有新军阀四面楚歌群起而攻之了。他又露出土匪的马脚,三十六计走为上。征服者,最终总是被被征服者所征服。他想回家。这可能是他整个人生最悲壮的一幕。

  然而历史已不再给他机会,属于他的时代就这么匆匆地结束了。

  麦柯马克说:他越来越深地卷入了北京政治和全国事务,这种卷入终于成了他垮台的原因。历史是不能如果的,但我宁愿设想几个如果:如果张作霖听信郭松龄等人退守关外保境安民的忠告,如果他不去插手中原,不去争坐北京,就不会有后院的空虚,不会有日本人的猖獗,当然也就不会发生皇姑屯的惨祸,不会发生“九·一八”。大清王朝当年就因为只顾进关夺天下,而让俄国人钻了空子。张作霖则因为一心想当中国总统,而被日本人害了老命,最后又端了老窝。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他的失败,归于他的贪婪。他的失败,是王者的失败。

  在中国历史的漫漫长途上,遗落着许多王者的头骨王者的隐恨,遗落着许多像张作霖这样惊心动魄的悲剧情节。王者一去不复还,他们的宫殿便前所未有地宁静下来。这种宁静,将王者的故事衬托得更加凄凉。

  从帅府向北可以望见故宫的凤凰楼。我突然感觉,故宫老了,故宫没有等待,它已经是历史的一个场景,它在历史的正中央,它不再等谁来住,所有的人都可以走进来看看,像看一件遥远的事物。故居却有等待的意思,它没有故宫那么重的分量,它静静地站在历史的一个角落,它小而简陋,原始而亲切,永远安详,永远焦急。或是等待主人,或是等待主人的子孙。它每日的使命就是翘首以盼。

  故居是母性的,故居有家园意味。在这世间,每个人都需要家,每个人又都不安于家。家是一种诱惑,世界也是一种诱惑。而当你真正背井离乡,真正成了一个流浪的人,你才会明白,无家可归是痛苦的,有家不能归更痛苦。

  走进大青楼的那一瞬,我体验到了张学良心里的那种痛。

  不知为什么,我明明知道张氏帅府是张氏父子共同的故居,却总以为四合院是老帅的,大青楼是少帅的。好像只有走近了大青楼才走近了少帅,他们父子应该是两个不同背景里的人。

  大青楼因为高敞华贵,它的空寂就比逼仄曲折的四合院更显得落寞酸楚。它的主人从六十六年前的那个春天离家去北平上任陆海空副总司令开始,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年他才三十岁。他离家的时间太长,他的离家,不是逃婚的那种,不是躲债的那种,更不是杀人避祸的那种。他从没想过离家,他每次离家都很快就会回来。父亲在的时候,他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不在的时候,他是东北父老的儿子。他始终让自己扮演儿子这个角色,他喜欢这个角色。儿子意味着年轻,忠诚,有未来。儿子更意味着对家族家乡的责任。他是那年的4月18日离家的,9月18日突然间降临的一场灾难,使他再也不能回家。大东北如望儿山上的母亲一样,一夜之间黑发变白发。而他,在想家的路上一程一程苍老。

  可以想象出帅府当年的喧嚣和华丽。即使老帅死了,男女老少兄弟姊妹,仍是团团圆圆的一大家人。老帅留下的那些家私家财还有秩序地原地未动,少帅的办公室还是他走时的样子,桌上只是落了一层轻尘而已。这儿仍是东北的政治中心,仍是东北的灵魂所在。但这一切,他突然间就再也见不到了。一家人作鸟兽散,所有的宅院都遭到了暴徒式的洗劫抢掠。赫赫帅府,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座空巢。而他,一下子就成了无家无根的人。他与他的父亲不一样,父亲毕竟死在回家的路上,毕竟回到了家。他活着,却被那个时代放逐了。

  如今,据说他终于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自由选择一个住的地方了,他选择了夏威夷。夏威夷在太平洋上。它美而孤独。我想,当这位世纪老人每天晒着夏威夷黄金般的阳光,听着海浪不断拍打着银色的沙岸时,内心一定翻腾着比夏威夷更孤独的情感。几乎所有与他同时代的人都不在了,无人可以与他对话,他只有在心里自说自话,或者,只能与历史对话。听说他已在口述他所经历的历史,听说有关西安事变的真相他将在2002年公之于世。难道这世界还有另外一个真相么?难道我们口口声声有鼻有眼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相么?这个像历史一样古老的老人说:历史是人说的。那么,历史并不可靠,历史可以篡改,他要揭穿历史。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也许是这位老人太爱我们人类才一直缄口不语,他在尽可能地让我们多过一些平静的日子。

  然而2002年的那一天,他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

  我总觉得,他是在他父亲死后凸现在中国历史的大命运中的。在他的天性里,有他父亲的狂野。他的直率,他的哥们儿义气,他的生死不辞,都在证明他是东北的一个著名的大土匪的儿子。但他同时又是一个被中国封建和西方文明共同铸造过的男人,这使他比他的父亲更复杂更大气。他也有王的概念,或者说他就是一个王。否则蒋介石不会在临死前还要告诫后面的人:不要放虎。他的确是一只纯种的东北虎。然而他还有合作的概念,不做独夫,一切为邦国计。那是一种献身精神,一种真正的王者风范。只是,他那种合作的真诚被独裁者欺骗了亵渎了。

  历史是这样定格的。他从父亲的身后走上中国的前台时,才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比他父亲更能影响历史的人。他的政治生命很短,但他做的事却很密集。在这密集里,有三次高峰。这三次高峰把他彪炳在中华民族的史册上,罕有人可与伦比。

  东北易帜,既是听从蒋介石的呼唤,也是他自己心灵深处的秘密。日本人想让他当满洲皇帝,他没有答应,日本人就选择了溥仪。他手中有孙中山先生专门题赠给他的那四个大字:天下为公。那是孙先生的绝笔,他把它当作是留给自己的遗嘱。从此他的心里就只有天下,只有公家。所以刚刚接过父任,他就再也不能像父亲那样只管争地盘,那是农民式的自私。他让东北的上空,降下了北洋军阀的五色旗,第一次飘扬起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他不要东北的独立,不与日本人同流,坚决要以这个方式实现埋在他心底的父仇子报。

  易帜不久,蒋、阎、冯中原大战爆发,中国的统一受到威胁。于是,他率二十万东北军进关,以武力帮助蒋介石调停这场内战。他曾经帮他父亲打了许多年的内战,父命难违。如今他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做人,可以亲手熄灭这团鬼火。那场大战因为他的出现而结束了。后面的历史却又证明,在那样一个乱世,他那种善良有点像西班牙那位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

  接着就发生了那场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蒋介石要先安内后攘外,他却要先攘外后安内。那时他在西安,西安像历史的一个紧要关头。面对陕北就是打内战,面对东北就是抗日。妁果说“九·一八事变”让他有家难回,那么“西安事变”就是为了能早早回家。回家的心情,使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他的错,或许就在于他以孩子式的天真对待刀光剑影的政治。那场事变,既改变了中国的命运,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他在成了中华民族千古功臣的同时,也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政治犯,成了永远的囚徒。

  千古功臣。这个桂冠很久以后才戴在他的头上。他曾经被这个世界所指责所误会,甚至被自己所信赖的人以委婉的方式出卖和遗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面对的是什么,他的泪已不知往哪儿流。二十年后,周恩来在评价张学良时用了这个绚丽而又抽象的词——千古功臣。共产党的确应该感谢张学良,他给这个党赢得了机会,从而也为这个国家赢得了机会。这个国家,因为他而有了国共第二次合作,有了团结抗日,有了后来的一切。因为这一切都是从那场事变开始的。那场事变,却成了他政治生涯的顶点,也是终点,使他从此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消失。

  是一颗巨星的那种辉煌的陨落。很多人观看了他的陨落。

  我想,那其实是一个没有人格的时代。既没有领袖人格,也没有走卒人格。他却向那些机巧的南方人展示自己纯正的大东北的豪侠人格。在西安的酒桌上,他摔碎了两只杯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情愿投进罗网,而且永不言悔。这真是一种尴尬,当他被他称为兄长的南方人关了禁闭,当他的自由被拴着绳索在南方潮湿的季节里迁来徙去,当他知道自己将为那场事变付出一生的代价时,他该怎样为自己是个东北人而悲哀?

  他后来的踪影,严严实实地藏匿在那座翠绿的岛上。手中一部明史,身边一个女人,就是他的日子。有一天,他读着读着,突然发现历史是人说的,是永远也无法真实的,他便扔掉了那本厚厚的古书,读起了《圣经》。曾经的少帅,曾经的关东骄子,曾经的中国栋梁,步履蹒跚着走向上帝,并向上帝跪下。任何一个中国人,望着他苍老的背影,都应该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心痛。他不是生来的__,他是在人世间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是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漫长的煎熬之后,是在对自己的同类失去信心却又想拯救并想自己获救之时,毅然决然皈依上帝的。这是一个人绝望之中的潇洒。与基督同在,与上帝同在,才觉安全,才觉真实,这其实也是人类的大不幸。

  在台北,他与蒋介石在同一座教堂里祈祷,却从未在那里见过面。他们都是上帝的儿子,在上帝面前,却不知他们各自说了些什么。我想,张学良说的就是他要到2002年才说的话吧?

  这世界,有智者的孤独,有王者的孤独,张学良是后者。也许他就该是这样的。他身上王的气息太逼人了,让有的人感觉压抑,感觉紧张,甚至威胁。他不是虎落平阳的那种孤独,而是被人畏之如虎的那种孤独。如今,虽然他已经重新回到山野丛林,虎老威犹在,他仍然不能实话实说,他仍能让这世界因为他的某一句话而翻天覆地。可见这世界是多么脆弱,这世界有多少见不得阳光的东西,而我们每天就在这样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中过着自以为真实的日子。

  夏威夷岸边的老人,你还在想着你年轻时住过的家吗?一位马来西亚华人朋友告诉我,台湾的报纸上曾登过一句诗的上联:烟锁池塘柳。向读者征它的下联,不仅要对仗,还要分别以“火金水土木”为字旁。你读到了这天的报纸,并很快就对出来了:炮镇海城楼。那位朋友对我说,只有张学良能想出这样的句子,他是将军,又是海城人。是的,海城是你父亲的老家,你的爷爷死在那里,你的父亲也险些死在那里。你们一家从辽南走到辽西,又从辽西走到沈阳。其实东北处处都有你的家,它们因为你不在而一个一个地空空荡荡。这个国家就是你的家,你为它做过,付出过,你理所当然是它的主人。你不回家,是它的耻辱,也是这个家所有的人的耻辱。如果有一天,我能在夏威夷海边与你不期而遇,我会红着脸告诉你,我们都欠着你,欠得太多。可是,回家吧。

  然而,你为什么就站在太平洋的那个小岛上,远远地望着世界,望着故国,却不走近一步呢?你真的就是为了向人类宣布一个真相而静静地等在那里吗?或者,你现在仍是一个戴枷锁的人,所谓的自由都是假象?那么,你的小老乡在这里祝你长寿,祝你在主的世界获救之后,在人的世界最终也能够获救。

  可是你听过那支著名的萨克斯曲吗?它的名字叫《等你回家》。每次听这首曲子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就想落泪。因为,我在等你回家。

  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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